城裏人有一種病,我把這種病叫作“抒情綜合征”。這是惡性小說、惡性電影、惡性電視劇、惡性電視選秀,一句話,惡性的當代文化造成的。這文化極其惡俗。主要是膚淺。膚淺的標誌就是無度抒情。我們熱衷於“抒情秀”。我們就此失去了深邃、沉鬱和博大的可能。
我不會說中國的農民是深邃的、沉鬱的和博大的,但農民感情到底不一樣,他們麵對感情的態度也不一樣,說到底,他們的感情是生活裏的一個部分,他們不可能把情感從生活當中拎出來,誇張、烘托、渲染、處理,以達到催人淚下的效果。農民的情感很本分。
鄉村的葬禮就是這樣,鄉村老人的葬禮就更是這樣。辦喪事的人相當節製。我想說的是,在農耕文明時期,農民對老人的離去絕不會煽情。為什麼呢?這就要說起另一個話題了。
在農耕時期,家庭是完整的,從來都沒有破碎過。一個人老了,不能幹活了,他成天和自己的兒子、兒媳一起;他不能動彈了,依然和自己的兒子、兒媳在一起。他們每時每刻都廝守在一起,直到最後。人都會死的,人老到一定的地步就會死,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呢?一個兒媳婦,如果在她的公公或者婆婆的葬禮上哭得過於喧囂,會被人瞧不起的:你在老人活著的時候沒有盡力——現在愧疚了,哭給誰看呢。
守孝道的兒子在葬禮上一定是節製的,守孝道的兒媳婦在葬禮上也一定是節製的,這才是體麵的人家。
在貧窮的年代,人情並不寡淡。也許它的“樣子”是寡淡的,骨子裏卻不是這樣。相反,人情寡淡的現象出現在新時期。
農耕時代過去了,它的標誌是鄉村家庭的破碎。在現如今的中國大地上,有幾個家庭是完整的呢?還有幾個人可以守著自己的老人生活呢?到大城市去吧,掙錢去吧——突然,手機響了,短信來了,父親,或者母親,永遠離開了。晴天霹靂。許多人是在這個時候才恍然大悟,自己原來還有父母。
我已經很久不回鄉下了,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鄉村的葬禮了。我猜想今天的葬禮再也不是當年的模樣。操辦葬禮的人行色匆匆,他們大多是愧疚的,他們對仙去的先人充滿了歉意。愧疚和歉意會放大我們的悲傷,令當事人無法淡定。也許他們會披頭散發並號啕大哭,那不是對逝者的追憶,那是對自己的譴責。這一切和死亡已經無關了,當事人的傷痛裏多了一樣東西,叫不甘。
在葬禮這個“場景”裏,最重要的東西當然還是情感。我想說的是,如何麵對自己的情感,如何表達自己的情感,這不是小事。一個人的處境在這裏頭,一個人的氣質也在這裏頭。我甚至願意誇大一些:一個民族的處境在這裏頭,一個民族的氣質也在這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