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他果然來了。”他輕聲說著。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從肯特森林中升起了一縷黑煙,一分鍾以後,我看到機車引著列車爬過彎道,並朝車站的方向而來。我們剛剛在一堆行李後藏好,那列車就鳴著汽笛隆隆地駛過,我感到一股熱氣迎麵撲來。

“他走了,”當我們看到那列車飛快地越過幾個小丘以後,福爾摩斯有些興奮地說道,“你看,我們朋友的智力終究還是有限啊。如果他可以將我所推斷的事都推斷出來,並采取妥善的行動,那他真的就非常令我佩服了。”

“如果他趕上我們,又會怎麼樣呢?”

“你一點都不要懷疑,他一定會殺死我。不過,現在看來,這是一場勝負未卜的決鬥。眼下的問題就在於我們是在這裏提前享用我們的午餐呢,還是等我們到了紐黑文再好好找家飯館。不過那樣做的話很可能有餓肚子的危險。”

當天晚上我們就到了布魯塞爾,我和福爾摩斯在那裏停留了兩天,在第三天,我們又到了施特拉斯堡。星期一的早晨,福爾摩斯給蘇格蘭場發去了一封電報,那天晚上,當我們回到旅店的時候就收到了回電。福爾摩斯拆開電報迅速瀏覽了一下,然後痛罵了一聲就把回電扔進了火爐。

“我早應該想到的!”福爾摩斯氣憤地哼了一聲,“他還是跑了。”

“莫裏亞蒂嗎?”

“蘇格蘭場破獲了整個集團,不過唯獨沒有抓住莫裏亞蒂,他逃了。既然我已經離開了英國,當然就沒人能夠製伏他了,可是我竟然認為蘇格蘭場已經勝券在握。我看,華生,你現在最好回到英國。如果你還和我在一起,那麼你將身處險境。那個人的老巢被我破壞了,假如他回到倫敦,他也沒法再生活下去。如果我的判斷沒有錯的話,他一定會找到我,並報複我的。在那次簡短的談話中,我記得他說得很清楚。我毫不懷疑他的話,他一定會做到。因此你現在必須回到英格蘭,繼續行醫。”

我畢竟曾經多次協助福爾摩斯辦案,而且我們又有著深厚的友誼,因此,我很難接受他的建議。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坐在施特拉斯堡的飯館爭論了將近半小時,最後我們決定繼續旅行,而且,我們平安到了日內瓦。

我們一路遊覽,在隆河峽穀度過了令人神往的一周後,我們又從洛伊克轉路前往吉米山隘,山上的積雪仍然很厚,最後,我們途經因特拉肯,到達邁林根。這真是一次讓人愉悅的旅行,山腳下春光明媚,放眼望去,全是綠意,山上白雪皚皚,顯然,寒冬還未過去。可是我心裏非常清楚,福爾摩斯始終無法揮去籠罩在他心頭的陰影。不管是在淳樸的阿爾卑斯山村,還是在人煙稀少的山隘,任何一個經過我們身旁的人他都會警惕地觀察,認真地打量著。從他的這種做法我可以看出,福爾摩斯仍然擔心,無論我們走到哪裏,我們都有被人盯梢的危險。

我仍然記得,有一次當我們通過吉米山隘,沿著讓人鬱悶的道本尼山邊界徒步行走的時候,突然有一塊大山石從右方的山脊上掉下來,咕咚的聲音讓人心驚,大石頭滾到我們身後的湖裏。福爾摩斯連忙跑到山脊上,他站在高聳的峰頂上,努力向四麵張望。盡管我們的向導已經再三向他保證,在春季的時候,這個地方的山石常常發生墜落,但是福爾摩斯仍然非常擔心。福爾摩斯雖然不再說什麼,但是他微笑地看著我,臉上是那種早已料到的神情。

盡管福爾摩斯非常警惕,可是他並沒有讓我覺得他已經灰心喪氣。與此相反,過去我還從沒有見過他如此的精神抖擻。他不斷地提起:假如他可以為社會鏟除莫裏亞蒂教授這個大禍害,即使讓他結束他的偵探生涯,他也是心甘情願的。

“華生,我可以非常自信地說,我這一生完全沒有虛度,”福爾摩斯說,“假如我生命的旅程就在今晚結束了,我也可以毫無愧疚地視死如歸。因為我的存在,倫敦的空氣才能如此清新。在我所辦理的一千多件案子中,我自信,我從沒有白白浪費我的精力,我的力量都用到了正確的地方。我不是很熱衷研究我們的社會上那些淺薄的問題,我認為那是由我們人為的社會狀態所造成的,但是,對大自然提出的問題我非常感興趣。華生,當有一天,我把那位對歐洲構成最大危險並且又最有能耐的罪犯捕獲或消滅時,我想,我的偵探生涯就可以宣告結束了,而你的回憶錄也可以圓滿結尾了。”

我正準備簡明扼要並且準確無誤地告訴你我所經曆的這個故事。

本來我並不願意詳細地講述這件事,但是我的責任心根本不允許我有任何的遺漏。

五月三日,我們來到荷蘭邁林根的一個小村鎮,我們住宿的地方安排在老彼得·斯太勒開設的“大英旅館”。店主是個很聰明的人,他曾經在倫敦格羅夫納旅館做過三年的侍者,一口英語說得很漂亮。四日的下午,我們接受他的建議,我們一起出發,計劃翻過山嶺到羅森洛依的一個小村莊過夜。可是,他非常鄭重地向我們建議,千萬不要錯過半山腰的萊辛巴赫瀑布,那裏是個很不錯的地方,我們可以繞一些路到那裏欣賞一下。

那裏真是一個非常險惡的地方。融雪彙聚成激流,傾瀉進萬丈的深淵,高高濺起水花,就像房屋失火時產生的濃煙。河流最後注入的穀口有一個巨大的裂罅,在兩岸矗立著像黑煤一樣的山岩,再往下裂罅就越來越窄,乳白色的、如燒沸一般的水流瀉入無底的深壑中,同時湧溢迸濺出一股激流從豁口處流下,持續不斷的綠波發出雷鳴一樣的聲響傾瀉而下,濃密而晃動的水簾長時間地發出響聲,水花飛濺,喧囂與湍流令人頭暈目眩。我們就站在山邊,久久凝視著下方拍擊黑岩的浪花,細細傾聽深淵發出的如怒吼般的震耳欲聾的響聲。

在半山坡處,環繞瀑布形成一條小徑,令人可以飽覽瀑布的全景,不過小徑戛然而止,遊客隻能順著原路返回。我們也隻能轉身回去,忽然,我們看到一個瑞士少年正拿著一封信沿著小路跑了過來,在信上有我們剛剛離開的那家旅館的印章,我們認出,信是店主發出的。在信上,店主寫道,我們剛剛離開,就來了一位英國婦女,她是一位肺結核病人,已經到了後期。她將要在達沃斯普拉茨度過冬季,現在正到盧塞恩旅遊,尋訪朋友。

出乎意料的是,她突然咯血,僅僅數小時之內,她已經有生命危險,如果這時候能有一位英國醫生為她診治,將會挽救一個可憐的生命,店主問我是不是能回去一趟。好心的店主斯太勒在信的附言中還提到,由於這位夫人非常果斷地拒絕請瑞士醫生為她診治,他沒有辦法,隻能請我幫忙,如果我能答應他的請求,他將對我感激不盡。

對於這樣的請求,我無法置之不理,我無法拒絕一位身處異國他鄉,性命垂危的女同胞的請求。但是因為這件事情,我不得不和福爾摩斯分別,這讓我躊躇不決。經過商討,最後我們達成一致,在我返回邁林根的這段時間,福爾摩斯將這位送信的瑞士青年留在身邊,作為向導和旅伴。福爾摩斯還說,他會在瀑布旁邊逗留一會兒,然後再緩步翻過山嶺前往羅森洛依,傍晚時分,我就可以直接到那裏和他見麵。我轉身離開時,我看到福爾摩斯背靠著山石,雙手抱臂,他正認真地觀看飛瀉的水流。誰也不曾料到,這竟是我和他的永別。

當我走下山坡再扭頭回望的時候,瀑布已經很難看到了,但是我仍然能看到由山腰通往瀑布的蜿蜒崎嶇的小徑。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有一個人順小徑快步地往上走。在他身後綠蔭的襯托下,他黑色的身影清晰可見。我注意到那個人走路時精神抖擻的樣子,可是當時我因為有急事在身,便沒有太在意這件事情。

走了一個多小時,我終於到了邁林根。這時,老斯太勒正站在旅館的門口。

“我想她的病情還沒有惡化吧?”我急忙走上前問道。

他頓時表現得非常困惑,看到他雙眉上揚的刹那,我的心也沉重起來。

“這封信難道不是你寫的?”我從衣袋裏掏出信來遞給他,“難道旅館裏沒有一位生命垂危的英國女人嗎?”

“當然沒有!可是這上麵怎麼有旅館的印章!”他大聲說道。

“這一定是那個個子很高的英國人寫的,在你們走後不久,他來到旅館。他說……”

我已經沒有耐心等店主把話說完,便驚慌失色地沿著來時的路匆匆往回跑,我直奔剛才走過的那條小徑。我來的時候,因為是下坡走了一個多小時,而這次是上坡,盡管我拚盡全力地奔跑,但當我來到萊辛巴赫瀑布的時候,仍然過了兩個多小時。我看到在我們分手時福爾摩斯靠過的那塊岩石上仍然留著他的登山杖。但是我無法發現他的蹤跡,我大聲地呼喊,耳邊傳來的隻是自己的回聲。

看到登山杖,我不禁看到恐懼。如果登山杖在,那麼,他沒有到羅森洛依去,也就是說,當仇敵襲擊他的時候,他依然待在這條三尺寬的一邊是陡壁、一邊是深澗的小徑上。我沒有看到那個瑞士少年。也許,他拿了莫裏亞蒂的賞錢,然後留下這兩個對手離開了。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有誰能為我解答這個困惑?

因為這件事,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足足在那裏站了一兩分鍾,才令自己鎮靜下來,我開始按照福爾摩斯的方法,努力用它來弄清這場悲劇。這一定不會太困難的。我們在談話的時候,還沒有走到小徑的盡頭呢,而登山杖可以證明我們曾經站過的地方。微黑的土壤被濺起的水花長期濺灑,一直是鬆軟的,就算一隻鳥落在上麵也一定會留下爪印。在我的腳下,我看到兩排清晰的腳印,一直通向小徑的盡頭,而且沒有返回的痕跡。在距離小路盡頭幾碼的地方,那裏的地麵被踐踏成泥濘小道,裂罅邊的羊齒草和荊棘已經被扯得淩亂,倒伏在泥水中。我趴在罅邊,低頭認真地查看,在我的周圍都是噴濺起的水花。在我離開旅館的時候,天色已經漸漸暗下來,現在我隻能努力看到黑色峭壁上的水珠閃著點點的光,以及峽穀遠處浪花衝擊的亮光。我大聲地呼喊,可是沒有任何人回應我。

也許是命中注定,我終於找到了我親愛的朋友和同誌的遺言。

在上麵我已經提到,他的登山杖仍然斜靠在小徑旁一塊凸出的岩石上。而在這塊圓石頂上我發現了一件閃閃發光的東西,當那個東西進入我的視線時,我舉手拿了過來,這時我發現那就是福爾摩斯平時隨身攜帶的銀煙盒。我拿起煙盒,這時在煙盒下麵壓著的疊成小方塊的紙落到了地麵。我撿起紙打開細看,那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三頁紙,是福爾摩斯寫給我的。這完全顯示出福爾摩斯的特性,指示非常明確,筆法剛勁有力,好像是在書房寫成的。

親愛的華生:

承蒙莫裏亞蒂先生的好意,我有機會寫下這幾行字,現在,他正等待著和我就我們之間存在的問題做一次最後的討論。他已經向我大概講述了他如何擺脫英國警察以及如何查明我們行蹤的辦法。這更加證明我對他的才能所作出的評價是非常準確的。一想到我可以為社會除掉因為他的存在而產生的災難,我真的非常高興,盡管這種做法可能會給我的朋友們,尤其是給你,我親愛的華生,帶來難過。不過,如果沒記錯,我早已向你解釋過了,我的偵探生涯已經走到了最緊要的關頭,對我來說,沒有比這樣的結局更讓我覺得完滿的了。實際上,如果我對你坦白,對於邁林根的來信,我心知肚明那是一場騙局,而我讓你離開,是因為我堅信,一係列類似的事情不久會接踵而至。請代我轉告警長帕特森,他所需要的給那個匪幫定罪的證據我已經放在字首為M的文件架裏,在裏麵他會發現一個藍信封,上麵寫著“莫裏亞蒂”。在離開英國的時候,我已經對薄產作了處理,並將它交付給我的哥哥邁克羅夫特。請你代我向華生夫人問候,親愛的朋友。

忠誠的歇洛克·福爾摩斯

剩下的事幾句話就可以說清楚。經過專家細致的現場勘察,沒有任何懸念,這兩人曾經進行了一場搏鬥,最終的結果就是兩個人緊緊地扭打在一起,最後雙雙搖搖晃晃地墜入裂罅。我們根本無法找到他們的屍體,當代最危險的罪犯與最傑出的護法衛士將永遠地安葬在那泡沫沸騰、旋渦激蕩的無底深淵之中。後來,再沒有人見過那個瑞士少年,很明顯,他就是莫裏亞蒂雇用的爪牙。

有關那個匪幫的事情,也許所有人都沒忘記,福爾摩斯搜集了非常完整的罪證,破獲了他們的組織,證據中還顯示,死去的莫裏亞蒂對他們進行了多麼嚴密的鐵腕控製。在整個訴訟過程中,有關他們那位可怕的首領的情況很少,而現在我之所以將他的罪惡勾當全盤托出,完全是因為那些枉費心機的辯護士企圖用攻擊福爾摩斯的方法來紀念莫裏亞蒂,而我將永遠將福爾摩斯作為我所知道的最好的、最明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