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喝的,是黃粱酒,還是黃梁酒?我們來到的這個小山村,是黃梁村,還是黃粱村?好妮妮你快給我講講!”上官星雨的聲音好聽,脆生生的,勝業坊裏富人家小姐們的腔調,就像二月渭河柳樹下正在消融的春冰,她長得也好看,將臉上的灰泥洗去,還算是一個嬌俏伶俐的丫頭。李離坐在她對麵,聽她叫著妮妮,一張俊俏的白臉急得粉紅,左右手絞在一起,比袁安、吳耕,還有上官星雨都顯白、顯小,瘦韌修長,這麼一個又白淨又貴氣的小夥子裹在一套寬廣而肮髒的乞丐行頭內,就是那什麼,對,沐猴而冠!吳耕粗聲大嗓的,好像在長安的時候,天天由賣炭翁的挑子裏偷炭圓吃,弄壞了嗓子,還長出一身黑肉,他說:“管他黃狗白狗,上梁下梁,我隻要這賊老天早點兒黑下去,月亮早一點兒升上來!”
這是我們結識以來,最安逸的一個下午吧,袁安轉動著手中的粗陶酒碗,微笑著去看他的三個小夥伴。三個月前,他跟吳耕大清早由朱雀門跑出來,逆著往朝市趕集的人流向外走,就像在順流而下的廣大魚群裏,拚命往上遊擺尾的兩條小鯉魚。西風陣陣,將梧桐“鬼拍手”般的大葉吹到人們的腳下,將銀白霜華吹到貴人們的宮瓦上,朝陽升起來,光芒如金,東市西市,一條一條照亮京城的千百街坊。恍惚間,長安城就像萬千口大窯,火光如布,煙塵滾滾,在他們背後熊熊燃燒。那樣的繁華與鼎盛,那樣的衣冠與百業,那樣的屋宇與花木,真的要像一場美夢被烈火燒成灰燼嗎?十年為期,真的會有一場變亂,撼動帝國的根基,讓那些清逸高貴的王孫公子、英武驕橫的將軍武士、兢兢業業的文臣士子不知所措,茫然奔逃,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風華絕代的帝都淪落到泥土裏,化作野草狐丘的荒墟?不可能的!這些盛世的塵埃,憑著近百年大唐億萬生民的精血凝聚起來,每一座城,每一條街,都是銅澆鐵鑄一般,滄海桑田變換的是山河,帝國的基業卻會往後流布千萬年。
袁安並不相信母親的話,但還是背著行李卷,被母親推出了家門。門窗在他的背後關上了,她一定是吹滅了燈,坐在黎明前暗黑的房間裏一邊化妝,一邊流眼淚,像一隻趕走狼仔,在石洞裏自己舔著傷口的母狼。“我願意你到江湖上去,這個長安城已經像一枚西域傳來的絲瓜,就要熟透了。”就是不去理會那些大廈將傾的盛世危言,她的話也是有道理的,江湖裏海闊天空,她做不成紅拂女,去不得七秀坊,她的兒子卻已經長大了,他能夠拋下妓女私生子的名頭,去做風塵中的遊俠,好漢李靖不是在富貴裏滋養出來的,而是由亂世的血河裏廝殺出來的。亂世?花無百日紅,世無百年平,亂世不是要來了麼?
兩個月前,他們倆在潼關下的風陵渡,又遇到了李離跟上官星雨,要是在從前,城東錦衣玉食的公子小姐,跟城西髒兮兮的混混小廝,哪裏處得到一起!吳耕請三個人吃肥滋滋的黃河鯉魚,他在河灘前叉到烤熟的!黃河就在他們點起的小火堆邊奔流,河水蒼黃,隱隱升騰出陣陣水腥氣。船夫們講黃河鯉魚這兩年忽然改了脾性,竟吃上了淹死在河裏的人的肉。上官星雨皺著眉,哽著嗓子,吃不下,招呼李離也別吃,李離怔了一下卻沒住手,日後想要在這個長安城以外亂糟糟的江湖中活下來,能夠不直接吃人肉,就是撞大運了。四個孩子吃完鯉魚後抹抹腥嘴,爬上岸,繼續按圖索驥朝南走,太白山,終南山,一坡更比一坡陡,一山更比一山遠,秦嶺的風雪與草樹,終於可以將他們四粒倉皇的身影藏起來了。袁安是十六歲,李離、吳耕十五,上官星雨最小,十四歲,他們在華陰縣下的一個破廟裏結拜成兄妹,袁安年長,堪堪成了大哥。當晩擠在破廟外的和尚們在秋收後搭起的麥草堆裏,麥草光滑溫暖,袁安麵臨著他擔任大哥以來的第一道難題:前麵的路,在哪裏?
走吧,去萬花穀。不是我們那個粉膩奢華的百花穀,是秦嶺群山中的萬花穀。母親在臨別之前,對袁安說的。母親的百花穀是平康坊中有名的妓院,各國各州的美人,黑如炭,白如玉,形形色色,環肥燕瘦,滿坑滿穀,她是那裏有名的妓女,溫和,好看,忙得很少能回家看他。她將袁安偷偷養在外麵,請人來教他讀書、習武,她說他是由育嬰堂抱來的,並不是她的親生兒子,一個妓女是不應該生孩子的。她趕袁安走,自己卻要留下來。“來的都是客,我舍不得長安,我來這裏已經三十年了。”她擦著眼睛,這是她第一次在袁安麵前流眼淚。她還活在那個將要被烈火卷燒的美夢裏嗎?母親的百花穀,袁安小時候偷偷去看過,華麗的衣裳,漂亮的人兒,經久不散的女人香與酒臭,官吏打拱,公子搖扇,江湖客掛劍挎刀,是個有意思的地方。可是這群山之中的萬花穀在哪裏呢?母親說有客人曾經跟她說過一句話:“白雪皚皚,冬月盈盈,黃粱有夢,萬花有因。”萬花穀就藏在這句話裏麵。另外又講:“龍化成魚,城化為池,亂世流離,十年為期。”據說大唐的命運藏在這句話裏麵。
這三十二個字,李離也知道。父親拿著劍,醉醺醺地盯著站在院子裏的一二百口人,他的妻妾子女、丫鬟仆婦,過去二三十年,他領著這些人,在這個梨花院落、燈火樓台裏享盡榮華富貴,現在他執意要爬出他的溫柔鄉。“你們走!每人去領一包袱金葉子,由長安城不同的門出去,別窩在一路,運氣好的話,十年之後,你們總有幾個人能活下來,記得給我們這些死人燒紙!”父親聽信那些江湖人哄傳的鬼話,為那個傳說中十年後的“國難”毀家渡劫。他的姬妾們都說他瘋了。他其實一向都有一點瘋瘋魔魔的。喝喝酒,寫寫詩,打打獵,逛逛百花穀,不好嗎?他卻要回他的羽林軍中去。李離想跟他一起,他已經學會了騎馬射箭。父親紅著眼睛推他走:“將來我一個人殉這個國這個皇帝就可以了,你活下去,大火燒過之後,要有新種子長出來!”萬花穀?是父親出去喝花酒時,聽他的那幫狐朋狗友講的吧,他們說,在秦嶺的萬山中,另有一條隧道通向萬花穀,白雪皚皚的明月夜,隧道的出口就會被發現。一場黃粱夢,就像秀才們投來的傳奇卷子裏編的?非也非也,隧道在一個名叫黃梁村的村子裏,這個村子裏,有一半的人姓黃,有一半的人姓梁,他們的確是在村子外麵的山坡上,種滿了黃黍與高粱。“我一直想去找找看,可能已經沒有機會了,你替我去,看看萬花穀,看看我們大唐的那個桃花源,沒有和那個東方宇軒結交成朋友,是我此生最大的遺憾。”父親在李離的耳邊低語,他身披甲胄的樣子跟平時不一樣,微胖的身體與臉龐擠在鐵甲裏,顯得有點兒滑稽。在十幾個子女中,他是父親最憐愛的孩子,父親希望他是那場莫須有的大火裏,埋得最深的一顆青鬆的種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