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獨立女性2(1 / 3)

(11)

巧蔭讀書後,暗自把自己的生日定在陰曆的5月5日,因為那天是屈原投江的日子,是個讓人傷心的日子,巧蔭常為自己的生日傷心,仿佛自己是揀來的,她在填寫自己簡曆時也填5月5日,久而久之,倒仿佛自己確是那天生的一樣。

巧蔭在人們心目中地位的改變,是從她讀了大學,又嫁給玉潤開始的,一隻醜小鴨變成了美天鵝,這不是奇跡嗎?因此,王萍常對人誇這個女兒,巧蔭就聽不慣,有時甚至氣惱,覺得自己還是被冷落地好。倘自己有一天一無所有了,不知別人又是怎樣的麵目。

然而,巧蔭卻是對這個家有著真摯的感情。夢中常夢見四姐妹擠在一堆睡覺,或者共爭一隻蘋果的事情,比較起來,她倒樂意永遠待在這個家裏,待在這個有著她童年淚水和笑臉的家裏。

她現在的家是哪裏呢?婆家是不是她的家?她時常自問,沒有答案。女人結了婚有時便沒了家。

女人為什麼要結婚呢?每次她回到家,一桌一椅都會引發她這種思考。做女人其實是悲哀的。她常這樣想。男人就沒必要走到另一家庭中去,去適應公婆的臉色,去適應陌生的環境。

女人長大了,便被移植出去,有好多人水土不服呢。曆來如此。

巧蔭見二姐又歪在床上歇著,忙問:“二姐又怎麼了?”

巧蒙慘白著臉,從齒縫中擠出絲笑,說:“隻覺肚子不好受,終究是那不爭氣的胃唄,沒完沒了的。”巧蒙自小有胃病,吃生的冷的硬的都不行,這病折磨她好些年了,因此她長得瘦弱纖細,風吹就倒的樣子,自從生了兒子小藝,身體狀況更差了。

母親說:“你大姐夫給她看過多少次了,守著這麼好的醫生,這麼方便的條件,可她的身體就是不見好轉,真是沒辦法。”說完,歎口氣,她的頭發又見白了,明顯地有了老態,讓巧蔭心中頓生不能盡孝的愧疚和憐憫。

巧蔭沒提開服裝店的事,她怕母親有什麼顧慮,母親問:“這個司機咋沒見過?是不是又換了?”巧蔭胡亂嗯了兩聲。

巧蔭勸二姐:“還是到大醫院去看看吧,別有什麼別的病吧。”

巧蒙說:“久病能成醫,時好時壞,也就這樣了。慢性病,到哪兒也治不好。”

“你還是到市裏去看看吧,我陪你去,總這樣下去也不行啊。”

“再說吧。”

巧蓮是四個姐妹中最高大的,留著不加修飾的短發,走起路來虎虎生風,頗有男子漢氣概。她搭腔說:“天生的這個命吧,偏偏那個又不爭氣,弄得家也不像個家。”她說這話時,巧蔭連忙向外看,怕被二姐夫馬壯聽見。巧蓮笑笑說:“我不怕他聽見,當了他的麵,我也是這麼說他。他心中非常沒路數,不懂得過日子。”

巧蒙辯白道:“他對我也挺好的。”

巧蔭的父親李金多,不善言語,但看幾個孩子都在,挨個看去,心中便很高興,他是看哪個喜歡哪個。他的腰比原先更彎了。

吃飯時,幾個女婿一桌,女兒母親們一桌,父親樂得兩邊張羅,這是他最高興的事了。

吃著吃著,母親便說:“巧蔭哪,找個有錢的小子,把巧玲嫁出去吧。”

巧玲先是一愣,隨即用手掩了耳朵,皺了眉,大聲嚷著:“媽——!少說我兩句,我又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你想煩死我啊。”說罷,把筷子一摔,就往外走,剛出了門,又轉回來,氣鼓鼓地拿走了她的書包。

母親喊著:“不是星期六嗎?你又去哪裏瘋去?”

沒有回答,巧玲走遠了,母親氣得嘴角哆嗦,手發抖。

巧蔭不滿地衝母親說:“她才17歲,正讀書呢,你怎麼向她灌輸這種思想。”母親不平地說:“她哪裏安心讀書啊,是個不爭氣的,前天,班主任找家來了,說她總跟幾個男生攪和在一起,差點把我氣死。”

巧蔭說:“你得問問她具體是怎麼回事,不能那麼粗暴,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巧蓮說:“媽,都是你慣得她,我去追她,好好教訓教訓她。”

巧蔭說:“算了,讓她去吧,你去追她,她更會跑得遠了。”

母親說:“沒用,管不了了。”

巧蒙說:“她什麼時候改了脾氣,她不是一向挺文靜的嗎?”

巧蔭說:“女大十八變,有點脾氣也不是壞事。”

幾個孩子一會鑽進來,一會又從人叢中鑽出去,地上滿是糖果紙屑。

巧蓮訓斥臣臣:“你最大了,就你鬧得歡。”

臣臣聽了媽媽的訓斥,停下來,說:“她們幾個總麻煩我。”正說著,小藝,娜娜,小櫻又來撕扯他。巧蓮心煩,說:“去去去,出去玩吧。離遠點,別在這搗亂。”

(12)

巧蒙看著小櫻一跌一撞地跟出去,說:“小蔭你看著點小櫻,別摔著。”

巧蔭說:“別管她,她平日裏可寂寞了,沒小孩子跟她玩,她若是在咱家裏,肯定早跑結實了,整天跟我們在一起,不行,你瞧,像個小豆芽。”

母親說:“她越來越像你了。瞧這眉眼。”

巧蒙說:“最好像玉潤,玉潤好看。”

巧蔭又問了母親這一年家裏的收成,母親說那畝瓜賣了3000元,棉花還沒賣,都說棉花要降價,反正種地是越來越不掙錢了,糧食也就自種自吃吧。

過了會兒,她又在惦記巧玲,就說:“你們也別說我慣壞了巧玲,你們都走了,家裏的活兒還是巧玲幹得多,我和你們父親都上了年紀,一年不如一年了。”

幾個姐妹互相望了一眼,每個人心中都不好受,巧蔭心中一酸,自己上學花的家裏的錢最多了,自己又能為這個家幹些什麼呢?

臨走,背了幾個姐妹,巧蔭掏出1000元錢,說:“媽,這點錢你先拿著。”

母親沒有推辭,說:“你們姐幾個,你是最讓我放心的一個了。”巧蔭不再言語,心情卻分外沉重。

離開家時,天漸黑了,巧蔭心中不是滋味,看著母親頭上的華發,忽覺得母親什麼都好,唯獨自己最不孝了,倘若自己多掙些錢,讓母親離開那累死累活的土地,過幾年舒心的日子該多好。她咬了咬牙,那要掙到錢的心更勝了,誰讓自己有一窮家呢,自己是最有文化的,自己不去為它擋風遮雨,指望誰呢?

小櫻一坐上車就睡得爛熟。

玉潤說:“亂了一天,你累了吧,明天還要去進一天貨,後天還要到我家去,回去早點休息。”

“你媽打電話了嗎?”

“吃飯時,媽打我手機,讓咱們十五那天回去,讓司機接咱們來,什麼也不用買,都準備好了。”

“我頭好疼啊。”

玉潤往巧蔭身邊湊湊,並接過巧蔭抱的孩子,說:“你在我肩上靠一靠,養養神,是不是感冒了?”

“我這是昨晚上沒睡好,不是病。”

“你大姐夫不但會看病,還會算命呢,吃飯時他給我們幾個人每個人看了一次手相。”說著,他拍了拍司機的後背:“不是說你兩個老婆的命嗎?”司機哼著小曲說:“我倒希望自己有十個八個的老婆,我就不用風裏來雨裏去了,每個老婆一個月給我一百塊錢,夠生活了,多美,可惜,我現在還是光棍呢。”

巧蔭迷迷糊糊地問玉潤:“他說你有幾個老婆啊?”

巧蔭對大姐夫的醫術不敢恭維,她認為,一個沒多少文化根底的人,靠讀了兩年民辦醫校而成為醫生,也就糊弄糊弄老百姓罷了,巧蔭見二姐更不如以前了,心內一抽一緊的,很不安寧。

“沒說這個,倒說我會有兩個兒子。”

巧蔭一陣惱火,怪這個大姐夫不懂事,她陰陰地說:“那,不可能了,一個也不可能了。”巧蔭是早絕了再生孩子的打算了。

玉潤怪道:“誰說讓你生孩子了?別自作多情了。”

巧蔭就頂一句:“是說跟你生不可能了,我又沒說跟別人生不可能,誰知道是誰自作多情了。”

聽得司機咯咯地笑了。玉潤說:“看見了沒有?這就是有個老婆的好處。”

回到家,小櫻醒了,卻直著脖子吐起來,玉潤說:“喲,這是暈車呢,還是病了?”

巧蔭一邊讓小櫻趴過來,頭朝地,地上接了痰盂,一邊皺了眉說:“大概是吃東西吃的,我見她同幾個孩子一刻不停地往嘴裏塞東西。”

玉潤輕輕拍著小櫻的背,心痛地說:“她每次回家就要生次病的,這次也不例外了。”

“你又抱怨什麼,隻要她不發燒就沒大事,吐出來就好了,我本來回家換了換心情挺高興的,你又抱怨得我心煩。我們家不好是吧?”

“我不是那個意思嗎,我是說小櫻受罪我也難受啊。”玉潤急切地。

兩個人折騰到半夜,小櫻安穩地睡了,也沒有發燒,玉潤就問收拾東西的巧蔭:“你收拾東西幹什麼,還進貨去啊?要不別去了,你不是頭疼嗎,你再病了,更麻煩了。”

巧蔭整理著一個小包說:“小櫻沒事的,我還是去吧,要不,一過節正是買賣好的時候,不能耽擱,過兩天還得往你們家去,就沒空了。”

“錢夠不夠?”

“有多少花多少。”她把手中一疊錢點了點,說:“夠了。”她收拾妥當,走到近前又看了看小櫻,見她睡相安穩,對小鳳說:“鳳,你看好她,我要走了。”

“行,你走吧,我一會再給她試試體溫吧。”

“不用試了,沒事,你們插好門安心睡就是了。”

玉潤送巧蔭出來,從門外又把門仔細抻了抻,見沒動靜,知是牢固了,便送巧蔭去車站趕車,此時是淩晨2點了,風有點涼,巧蔭打了個激靈,起了身雞皮疙瘩,玉潤說:“忘了給你拿件衣裳,要不回去拿件吧。”

“挺挺就過了,別浪費時間了,走吧。”她拉了玉潤的手,匆匆往車站趕去,坐了夜裏的火車,天蒙蒙亮時,就到了進貨的地方了。第二天晚上便可以再坐車趕回來,巧蔭眼光好,進貨一直是她去,她對玉潤花錢不放心,怕他買貴了。

(13)

八月十五這天,月亮掛在天上,仿佛一塊蛋黃壓扁了貼在那兒,那是人們把親情貼在了月亮上,它不堪重負了,它的邊緣模糊起來,吐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汪家的廚師張師傅從昨天就開始忙,廚房裏香氣四溢,到此時已差不多一疊一盤的準備停當,他看著那花團錦簇的兩桌子,用抹布擦著手上的油,臉上泛著紅光,這是他在汪家待的第三個中秋了,他是個單身,年輕時沒娶上媳婦,有幾個侄子經常來看看他,他沒家可想,在哪哪是家,他的左腳有些跛,但不影響他的一流廚師的水準,中國的老百姓就是這樣,什麼叫過節過得好,吃得好就是過得好,就像春節早晨那頓餃子,餃子吃著香,一年都痛快,所以,張師傅對過節的飯菜格外用心。他還特製了些月餅,這是紫煙要求的,她怕孩子們吃了買來的月餅要拉肚子,每年都讓張師傅製作一些,讓佟小花把那些你送我我送你的月餅沒地方送了就扔掉,紫煙給張師傅做的月餅叫衛生月餅,材料都是紫煙提供的,做法也是經過紫煙指點的,紫煙是理論,張師傅是實踐,紫煙特叮囑他放糖少一點,糖多了孩子吃了要壞牙,大人吃了要長胖。

汪家的小霸王寶寶把裝了糖果的盒子扔了滿地,還大聲喊著:“誰也不許吃,誰也不許吃。”好一會兒才消停了,繡繡、紋紋、小櫻像幾隻花蝴蝶,嗡嗡地在屋內轉著,飛著。

孩子多有孩子多的好處,大人的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化解了眾人諸多心事,掩去了許多尷尬。

小花對盟盟說:“你去把黃斌叫來吧,這傻家夥整天悶在那要真變成和尚了,讓他父母知道了我們也沒法交待,讓他在家住兩天,改善改善夥食。”

盟盟剝著一隻香蕉吃,二嫂二哥都到了,這熱烘烘的景象惹得她心中癢癢的,她又看到了一個和睦美滿的大家庭,此時把黃斌叫來,會不會大煞風景?他極不喜歡這樣熱鬧淩亂的氣氛,他肯定會冷冰冰地說:“有什麼意思?不去。”

的確,這景象於他來講有什麼意思呢,沒準還打擾了他畫畫的心境呢。人生的聚與散,都是生活中的人的體驗,黃斌應該生活到死人墓中去,他的世界已經死了,他活在一個死了的世界裏,他的繪畫便是在與幽靈對話,與幽靈對話產生不了摩擦和衝突。

小花說:“他那兒我們也沒去過,我真是嫌他丟人,你多照顧他點吧,看他缺什麼帶上點。”

盟盟委屈地說:“我不去了吧,來了讓哥哥嫂子們當大熊貓看,再說他也是圖清靜的人,不喜歡熱鬧。”

小花一聽,生氣了,催她:“快去呀,飯都要好了,他今天若不來,以後永遠別來。”

盟盟怕母親嚷起來,嫂子們聽著不好,這才嘟著嘴去騎她的車子。

汪木生與玉緣父子倆不在,越是過節越是他們忙的時候,不是忙公司,而是忙公司外的事,有那麼多需要供著、敬著的神仙,趁了過節不去燒燒香,臨時抱佛腳就難了,效益好的企業是塊肥肉,有權的粘邊的誰都想吃一口,這在中國是很普遍的,在這個大環境裏,誰也逃不了。

木生和玉緣不在,便有了缺憾,尤其是紫煙,雖然,玉緣正兒八經好好看看她的時候不多,但她還是記掛他的,過節了他不在,她便會覺得有他在眼前晃還是滿好的,她還是需要他來填充她空虛的心,家裏雖有這麼多人,於她又有什麼意義?雖然玉緣在時她照樣寂寞得發抖,但他不在時她便存了一分希望,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強吧,那一點點希望起碼是她內心的一件物事,出來進去懷了這希望便好像是個有了心的人,他來了時,那希望不在了,是徹底了的空虛與寂靜,她便成了一個空空的殼子,透明的空殼子,幾乎要飄起來。

此時,正是她懷了那希望的時候,過節了,過節了,她也抬了頭看了那輪昏昏的月亮,低了頭她走進了廚房,來拿她要求做的那些衛生月餅。她從那些別人送的月餅盒子裏拿出些美麗的包裝紙,同了張師傅把月餅一塊塊包好,又裝了盒子,這樣一來,有了這麼美麗的包裝,孩子們就充滿了好奇心,就愛吃了。

她又拿了些沒包的,那是專供大人食用的,端了一盤子,來給巧蔭她們吃。

“快嚐嚐,快嚐嚐,我的配方,營養豐富,還能減肥,包大家滿意。”

巧蔭把脖子伸過來瞧著那花色,說:“你今年又弄了這些啊,我可吃過你的秘方月餅,去年你說吃了那些月餅能減肥,我就多吃了些,倒好,吃一塊長二兩肉,還鹹乎乎甜乎乎的,白糟蹋了麵。”

“今年配方又改進了,口感很好的,嚐嚐。”紫煙停了片刻又說:“要不你去吃孩子們那些個吧,那才是地道的月餅。”

(14)

巧蔭拿過一塊她推薦的減肥月餅來,咬了一小口,細細地嚼了,說:“還湊合,不過呢,我隻吃這一塊,你留著慢慢享用吧,這麼苦不拉擦的,我可享受不了。”

紫煙滿意地端詳著一塊月餅說:“哎,別那麼不賞臉,這月餅采用了宮廷偏方,趙飛燕就吃過,特能減肥,每天吃一塊就勝過吃減肥藥,社會上那些減肥藥可不能亂吃,沒準會有副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