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這是在幹嗎?”我逼進屋子,眼見那顆掙紮著的小小心髒逐漸安靜了下來,我的恐慌也隨之安定了下來。
“我就是想看看這枚貓蛋是怎麼生下來的。”血紅的案桌上,燭火旁便是那隻形態怪異的軟殼蛋,溶化的蠟燭將血腥氣攪拌得令人頭暈腦脹。
“但是,但是——你把阿花殺死了!你把它給殺死了!”本來,我是想說你不是很疼愛這隻小畜生嗎?但已經發麻的舌頭分明正在打結:“你看見了嗎?你把它給殺死了!”
我大著膽子又上前一步,看清楚了“解剖台”上的情況,阿花正用它那雙死去的眼睛望向我,冷得我心頭一哆嗦,再次回想起晚飯後——這隻小畜生的眼睛裏閃爍過那股攝魂心魄的凜冽,這分明是一雙人的眼睛。原本,那麼一對桀驁不馴的貓眼,卻是因為心跳的逐漸停止,仿佛一團即將熄滅的燭火,最終慢慢地閉合上了雙目。
猛然地“哧啦”一響,蠟燭白色的油花濺落在血跡上,沿著導火索,徑直燒疼了我的神經。
“媽媽見你這副樣子,一定會嚇壞的。”母親還有一個月就該臨產了,所以可不能受到任何的刺激。
我把弟弟拉到院子的水龍頭下,將他身上的血汙衝洗幹淨。因擔心水流聲會驚醒母親,我用雙手作為導流,將聲響降到了最低。水龍頭上方的窗口就是父母的房間,我能聽見母親翻身的動靜。
衝洗幹淨後,我將弟弟推進臥室,給他搭蓋好了被單,哄其入睡。
回到主屋背後的那間柴房,如何清理幹淨血跡,正是我頭疼的問題。柴房的地麵裸露著泥土,我用鏟子將沾有血汙的土層起掉,將那個原本廢棄的小方桌,抱到屋外同樣用水衝洗幹淨。
這些都是小問題,關鍵是阿花的屍體,我該如何處理幹淨?我將小母貓的屍體用柴草包好,扔到了屋外山坡上的雜草堆裏。
最後,我將那隻惡作劇的軟殼蛋埋在了院子裏的鳳仙花下,似乎這樣就能消除掉我所造成的一係列罪惡的端倪。
(肆)
一大早,母親便端出煮好的魚頭飯,“喵嗚——喵嗚——”地招呼著阿花。阿花自然再也不會出現了,至少,不會再以傲慢獨立的方式,出現在母親的麵前。
我癱軟在床上,抓起衣襟的邊角,擦幹淨了滿頭的汗水。靠在床頭時,入目斜視,通過窗戶的角度,便可望見母親進進出出尋找阿花的身影。
晨曦透過窗戶,照耀在弟弟那張恬靜的小臉上,平治的嘴角翹起紅彤彤的笑容,似乎正酣暢淋漓地享受著美夢——那是一個屏蔽了昨天夜晚發生了美夢。你實在無法想象,他竟會是一個手段如此殘忍的孩子。雖然村裏的其他孩子們也會將昆蟲麻雀等小動物屠宰分屍,但沒有人會對自己家中靈性的寵物下手。
晌午過後,阿花的屍體是被村裏的瘋女人最先發現的。瘋女人將阿花破布般的屍體張開在樹枝上,那隻三色小母貓就變成了一麵破爛的旗幟。由於天氣炎熱,屍體散發出腐臭的氣息。由此,瘋女人便把原本屬於弟弟的罪責,毫無意識地大包大攬了下來。村民們都以為是瘋女人殺死了阿花。又因為一隻畜生的命不值錢,大家也就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那瘋女人的頭頂已經半禿,起殼了一層紅亮亮的疥瘡,陽光下甚是鮮豔奪目。
自從入夏以來,那瘋女人的身上就開始長瘡流膿。有時候因為瘙癢難耐,瘋女人竟當著眾人的麵兒,將手伸進褲襠裏胡抓亂摸,完全沒有廉恥之心。一些太過年幼、不懂事的半大孩子,由於不知道瘋女人正在幹嘛,一雙雙眼珠子滴溜溜地亂轉,似乎也幫著瘋女人隔靴搔癢。這時,村婦們便扇摑著自家娃仔兒的麵皮,凶神惡煞地叫嚷道:“羞羞羞!醜死了,莫看!再看,就看成了鬥雞眼!弄出一雙針眼泡,瞎死你個龜兒子!”但孩子們總禁不住好奇,將小腦袋瓜繞過大人們的遮擋,瞪足了眼睛又瞧又看。如此,母親們也就毫不客氣,揮手就是一記“咣當”響亮的大嘴巴子。孩子哭,大人罵,配合著瘋女人的咿呀亂語……一時間,雞飛蛋打,狗急跳牆,貓急上房,好不熱鬧。
當下,瘋女人丟掉了手裏的那麵“貓旗幟”,猴急地抓撓著爛衫下的破褲襠。不多時,女人的手端已是血紅一片,村人們惟恐避之不及。但隻要抓住機會,孩子們便對瘋女人又追又打,學舌大人們的惡毒,咒罵瘋女人是村裏的掃把星。那些還沒成家的少壯派,更是巴望著瘋女人出醜,好歹能糊弄下眼讒。
瘋女人因為無家可歸,天冷時,就跑到山上的觀音廟內睡一宿。雖說那廟宇破敗不堪,但遮風避雨總沒問題。天熱了,就跑到樹林裏的清溪河洗個澡,弄得大人們都不願用那溪水,都嫌其汙穢惡心。但我們這些小孩子可沒這方麵的忌諱,照樣跑到去清溪河裏玩水摸魚或抓蝦,就算大人們警告也沒用,倒也沒見哪家的孩子長瘡生病。
世俗總不會缺少長舌之人,無中生有,散布流言,永遠是一些人鮮活的樂趣。人性如此,活著不為別的,就是為了享受他人的痛苦,巴不得別人統統流膿長瘡。其實,這種人自己早就已經是千瘡百孔,胸內懷揣著一望便知的怨毒之氣。
那天傍晚,三個長舌婦正坐在胡招妹家裏的院子,東家長西家短,相互交流聽來或胡亂揣度的各類雜言異聞。中間那個齙牙婦就是胡招妹,一臉的豬相,上嘴唇肥如臘腸般朝前拱,突出的門牙推土機似地犁出了下唇,注定此麵相說話必是把不住門臉,開口閉口便是滿嘴的噴糞和流膿。
瞧摸一下胡招妹家裏的院子,更是明白這家主人懶得出奇,院裏的半邊菜園種了些生菜,雖說偶爾也澆了圈水,但肯定沒施肥,那一棵棵菜花心子蔫巴葉黃,一看就是營養不良。院內連隻雞鴨都沒養,土房子後麵大概有籠豬圈,一頭荒豬正餓得嗷嗷直叫。
由於院門大開,正見瘋女人扯著那麵“貓旗幟”,瘋瘋癲癲如同狂風大作,晃在爛糟糟的門板外東一閃西一撞,像是在跟院子裏的女人們玩藏貓貓,那一藏一露皆是頑童般的笑臉,毫無村鄰們的心機。
就這樣,三個長舌婦幹脆來了個就地取材,議論起了有關瘋女人的現行傳聞:
“最近,那個瘋子把自己洗涮得好幹淨啊!”這是個操持著鴨公嗓子的女人,麵目有點男人相兒,腮幫子紙皮般“呼哧”著來勁。
“我說那清溪河怎麼臭氣熏天得厲害!”胡招妹誇張的口氣,齜咧出滿嘴的黃牙,仿佛將臭氣吸飽進了肚子。
另一個長舌婦則在人渣子裏裝淑女,細聲細氣道:“是啊!我都不敢去河邊掏菜洗衣服了,生怕沾染上什麼來路不明的惡病。”
“唉呦!你們看出來了嗎?”第一個長舌婦見大家沒弄明白她的意思,趕忙將臉湊向前,仿佛一隻被人掐住了喉嚨的禿頭鵝,被拎長了脖子。其他兩人像是得到了信號般,將一隻隻堵滿了油垢的耳朵伸過去,腦袋抵著腦袋,形成了一朵腐臭的大麗花。終於,前者達到了被人重視的目的,心滿意足地神秘道:“那瘋女人的肚子大起來了!”
“啊!”胡招妹一臉的恍然大悟,不懷好意地朝院門外空挖了一眼,琢磨的聲音道:“我說呢!總覺得那瘋子哪裏似乎不太對勁!”
“這麼惡心的女人,還會有男人碰?”另一個長舌婦則是“吃吃”地怪笑道。
胡招妹擺出一副比誰都懂的派頭,亮開了一副破鑼般的烏鴉嗓門道:“沒人碰,怎麼會大肚子!他媽的,那小賤貨的本事還能大到雌雄同體?!”沒想到,這“滾刀肉”居然連雌雄同體都知道。
第一個女人有些要開玩笑的意思,伸手一戳胡招妹,便胡鬧開了:“該不會是你自家男人留的種兒吧?昨天晚上,胡哥哥又沒回家?”
大家都知道胡招妹的男人喜歡偷腥爬炕,向來不太老實,見個村姑村婦,甭管是哪個村子的,但凡臉盤漂亮點兒,就管不住手腳,上前勾三搭四,即使占不到便宜,也非要過過嘴癮。空口套白狼,嘴巴裹了層蜜糖,心裏那個甜勁啊,好像真占了人家多大的便宜!
其實,村裏人都挺同情胡招妹的男人,整天抱著個噩夢般的老婆睡覺,本來心理承受的壓力就大,又不敢做什麼出格的事情,就隻能玩玩花花腸子。
胡招妹最受不了別人暗地裏諷刺她長得醜,齙牙一齜,撕破臉皮,便指爹罵娘道:“臭婊子,你再敢胡說,看老娘不撕爛你的這張臭嘴!”當場,雙手叉腰梗粗了脖子,一副幹仗捶架的攻勢。
那第一個女人立馬舔臉求饒道:“別呀!姐姐,不過就開個玩笑,你還當真了?!”
胡招妹繼續咬人道:“瞧你自家男人的那副屌樣,也不是什麼好貨色,見到個破鞋就流口水咽吐沫星子!”罵歪歪的同時,“齙牙婦”站了起來,那女人一躲,生怕對她出手,看來是真怕胡招妹。胡招妹走到院門口,正見瘋女人藏頭露尾地玩捉貓貓,是在自娛自樂地衝她找樂子。
“晃什麼晃?!晃得人頭暈,趕緊給我滾蛋!”胡招妹將門一摔,撞上了一堵硬物。
那瘋女人被門板一擋,仰麵倒地,平日裏被村裏的孩子們揍慣攆慣了,身體倒也皮實,拍拍屁股就坐了起來。
隨後,那瘋女人挺著微微起懷的肚子,卻也不覺得有什麼負擔,重新拉扯著“貓旗幟”作勢飛翔,朝附近的山坡上衝了過去。夕陽下,瘋女人揮舞著大旗,如同解放軍占領了高地,笑出了一嘴的唇紅齒白。
也許正是由於這份懵懂和無知,瘋子的世界比起正常人的勾心鬥角,則是更加享受著無腦(惱)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