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阿花之死(2 / 3)

傍晚,我放學回到家中,弟弟還在跟母親解釋那是阿花下的蛋。我藏身在廚房外,隔著布簾,悄捂住嘴,大笑。這實在是太有意思了,平治怎麼會認定貓會下蛋呢?

這時,阿花躥入進門廳,見我鬼笑的模樣,毫不客氣地白了我一眼,趾高氣昂地擺跨著一字步,天生一副貓模特的優雅及狂妄。這小畜生血統一般,就是一隻雜種貓,性子卻是勝過血統純正的貴族同類。阿花從簾布後躍入進廚房,跳到烏黑的灶台上,是在尋找吃的東西。

“傻孩子,貓怎麼可能下蛋呢?”母親摟過灶台上的阿花,放在隆起的肚腹上,溫柔地撫摩著貓咪。

“喵——”阿花眯縫著眼睛,正舒服地享受著。

“這就是阿花下的!是我看見阿花下的!”弟弟斬釘截鐵,固執己見,真是個倔頭強硬的小家夥。

流言,往往正是在這種情緒氛圍的作用下所催生而出。通過斷章取義的情節,再經由當事人進行想象性的補充,從而演變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如果那時候的媒體像二十一世紀的現在這麼發達,無孔不入,想必這個可怕的流言早就如同病毒般被傳播開來,並且被好事者破除,也就不會有之後的一係列死亡事件的發生了。

弟弟堅信不移那枚軟殼蛋絕對是阿花的作品。阿花是一隻剛滿周歲的小母貓,連小貓都沒有生過,下蛋更是絕不可能。

晚飯時,弟弟將軟殼蛋放在那張不知用過了多少代人的八仙桌上,一副很有食欲的模樣,細嫩的脖子如同一環環的管道連接而成。由於唾液分泌的緣故,喉頭在其皮膚下圓溜溜地滑動,仿佛被咽下的口水磨平,“咕咚”一響吞落進了肚子。

“這種來路不明的蛋,可不能惦記著吃。”母親撈過軟殼蛋,拿捏在手裏掂量,卻是不知該如何處置。

“你這個小傻瓜——還在惦記著是阿花下的蛋呢?!”我將手順著弟弟額前的劉海一蓋,欺負似地拍了拍他的小腦袋瓜。

分明是在回答我的提點,正貓在桌底下盤食的阿花,將胡須神氣活現地一抖弄,又是那副笑眯眯的毛臉。

“這就是阿花下的!我看見阿花下的!”我的弟弟平治竟是難過得快要哭了。

母親捧起“貓蛋”,迎著燈光搖了搖,卵粒似的黑色物質在蛋清內跌跌撞撞地滑動。“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東西?”

見母親和弟弟一臉疑惑的表情,我蒙著嘴,差點就要大笑出聲。憋了好半天,才將惡作劇的快感重新揣回進了肚子,一本正經地繼續吃飯。

晚飯後,院子裏撩起了習習夜風,我和弟弟正齊力將雞群趕進窩棚。院門外,傳來“嗚啦啦”的叫嚷聲,是響自村裏的一個瘋女人之口。經常在我半夜三更做夢驚醒時,便會聽到屋外傳來這一響響如鬼似泣般的嗚咽。那種鬼哭狼嚎的聲息並不尖銳,總是慢慢地滲入進了你的心髓,仿佛自夢中飄落進現實裏的掙紮。然而,全村人都知道那隻不過是一個瘋女人的哀傷。

阿花一聲輕吟,跳落進了院子,抬頭晃過我們一眼,便閑庭信步般,以趾高氣昂的姿態,跨過了我們的麵前。真是一隻白眼精啊!分明是隻貓,卻渾身狼性,跟平治與生俱來著同樣的傲慢。

弟弟笑顏天真地朝阿花招了招手,手裏握著一根沾滿了魚肉的骨刺。阿花踱著輕盈的貓步,三兩步就來到了我們的身邊。弟弟將魚刺塞到阿花嘴邊的同時,細嫩的小手伸到貓咪柔滑的肚腹下,似乎是在給阿花撓癢。阿花閉上眼睛,一邊愜意地品味著美食,一邊享受著主人的愛撫。

舉目,注視著月光,慘淡的月色,在雲層背後忽隱忽現,顯得尤為神秘莫測,似乎預示著可能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

“平治,你為什麼會認定那蛋是阿花下的?”

我注視著這個比我小兩歲半的弟弟。他擁有父親那般敏銳的心腸,性格卻是倔強而執拗,尤其當遇到今天這種情形,他簡直是不撞南牆不死心,猛烈地衝擊著自我個性。多年以後,我才意識到:平治從小就如此自傲,仿佛一隻被圍困在自我意識中心的野獸,旁人很難知曉他的內心世界。

如果是其他孩子,聽到家人或長者的否定,早就不再堅持己見了。但眼下,平治卻依然鼓勁著圓滾滾的腮幫子,一副蹭頭掐架的模樣,頂著一腦門子的憤怒,仿佛一擦就著的火柴頭,充紫的臉色火氣方剛。夜色中,那雙猙獰含恨的眼睛居然閃爍著憤怒的偏執。但他畢竟還隻是個孩子,盡管當時我也還未滿十歲,但由於身為大哥,又是家中的長子,當我們的父親沒在家時,便不自覺會心懷一家之長的責任感。

“硬殼蛋它生不出來,但軟殼蛋可就不一樣了。”弟弟臉色一緩,擺出一副聖人的傲性,笑嘻嘻地抓撓著阿花的肚皮。

與此同時,我猛地感覺自己的肚腹一涼,仿佛冰塊滑過了柔軟的腹部,身體竟是不寒而栗。眼前,弟弟天真的笑臉卻是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我蹲下身子,順著阿花三色條紋的腰身,撫摸到了它的肚皮。皮毛下的血管於我手中錚錚跳躍,我的指端也隨之一顫,阿花似乎受到了驚嚇,利聲尖叫著閃開,衝向我虎視耽耽地怒目而視。因我惹惱了它,這隻小畜生的眼睛裏竟是閃爍過一股攝魂心魄的凜冽,那分明是一雙人的眼睛。

(叁)

夜晚,我躺在床上,一閉上眼睛,就有種十分不安的感覺。幾次,我望向一旁的鋪位,弟弟正乖巧地平睡,發出均勻細微的鼾聲。

但我總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什麼?到底做錯了什麼?難道,是今天早晨的那個惡作劇嗎?我意識到因為自己的某種過失,似乎已經啟動了暗藏在弟弟身體內的某種潛能樞紐。但那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潛能?亦或是我想多了?不安的感覺在內心中蔓延,更是仿如潮水般澎湃不止。但那時候的我,還畢竟隻是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啊!不一會兒,我就跌入進了倦意濃濃的夢鄉之中。

“喵——”我聽聞到夢囈的呢喃,卻分明是阿花的尖叫。我被噩夢掐住了脖子,盡管掙紮著努力起身,但手腳仿佛被繩子捆綁住了。雖然阿花的叫聲隻喚了一響,並且戛然而止;盡管那聲音聽起來奇怪而壓抑,卻是直刺夜空。

終於,我掙脫開韁繩醒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噩夢的原故,感覺滿頭大汗淋淋。與此同時,一股淡淡的血腥氣,仿佛是自夢境中飄入進了現實,味道不免似有若無。

我回頭,見弟弟的床鋪滿是亮晃晃的反光,因為鋪用的是竹席,那反光顯得尤為刺眼。弟弟沒在臥室,難道,他上廁所去了?但房間裏有夜壺,他完全不必出門。

當即,我跳下床,走到門廳。在慘淡的月影下,可見背牆的一組老式櫃子,斑駁的櫃門竟意外敞開,露出一口黑洞洞的獠牙。櫃子上擺放著一隻同樣古舊的老式座鍾,顯示已是夜裏四點過了。

適應了黑暗之後,我看清楚那口“黑洞”的形狀,是個便於攜帶、可挎放在肩膀上的木製箱子,與父親今晨出門前帶走的那口箱子的形狀大致相同,是父親外出就診時所用的便攜式醫藥箱。箱子有兩個,輪換著使用。此時,那隻保留在家的箱子,微微起縫的箱蓋下,可見閃耀著金屬的光澤。不用打開,我也十分清楚那裏麵擺放有麻醉劑、消毒藥水及一些常用的醫療器具。手術工具渾濁著鍍斑,那是由於使用多年,免不生鏽了的原故。

我明顯預感到了什麼,便慢慢地走了過去,輕輕地翻開了箱蓋,果然手術刀與手術剪都不見了。

“咚”地一驚,我聽見自己的心髒撞擊到胸膛內壁的回音,感覺心跳愈加緊張得厲害。

越來越濃重的血腥味,提醒我之前所聞到的氣味,那根本就不是什麼幻覺,而是真實的存在。

我的雙腿開始打顫,努力站起身的同時,差點一頭栽倒在地。為什麼預感會如此強烈?我的身體恐懼得無法抑製,空氣中強烈震動著心跳聲,仿佛一隻大手,榔頭般正用力砸擊著我的胸膛,幾乎要將我的軀殼劈成了兩半。盡管舉步艱難,但我依舊奮力磨蹭著朝前挪移。

挪出門廳,繞至屋後,我便站在堆放雜草的柴房外,濃烈的血腥氣正是由此溢出。透過柴枝為欄杆的窗戶,可見柴房裏搖拽有燭火。一波影子,如同拍打在礁石上的浪花,觸礁在灰土的天花板上,形成錯落斑駁的光點,似乎揉碎了一般,隨著血腥氣的流動,光和影飄忽不定,就像是一個看不真切、抓摸不住的鬼魂。

我將手掌貼抵在門板上,指甲戳進了溢出光斑的那撇門縫。不知不覺,柴門打開,心髒卡在了嗓眼處,喉頭感受到了一股腥苦的甜膩,窒息的疼痛幾乎是要將我擊暈——因為,因為——我看到弟弟就在柴房裏。

“你——你在幹嗎?”我嘶啞著喉嚨,一時間,顱腔內“嗡嗡”作響,仿佛仍在噩夢之中。

弟弟那雙鮮血淋淋的小手,左一把手術剪,右一把手術刀,如果不是因為沾滿血跡,他那副裝腔作勢、模仿大人的勁頭,可以被稱之為可愛。然而,桌板上肆意流淌著殷紅的鮮血,阿花四肢攤開地被固定在桌子上,統統表明這裏就是“犯罪現場”,是肢解一隻小母貓的屠宰場。阿花的肚皮如同兩扇敞開的大門,黑黝黝及迂回彎曲的五髒六腑之間,那顆精巧的心髒依舊頑強卻微弱地跳動著。

我按捂住胸口,感受到似有若無的起伏,這才清楚自己並非做夢。

豈料,弟弟完全是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並沒有因為自己的這種過於血腥且殘暴的舉動,表露出一絲一毫的後怕。甚至,他用那副慣有的天真神態道:“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