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別白雲張開雙臂說,“一定要好好保重,張豔。”
兩人擁抱在一起的時候突然都哭了。張豔側過頭擦了一把淚說,白雲,那你把你的聯係方式留給我吧,萬一我什麼時候去北京就找你。她說我最近不確定去哪裏,號碼很快會換了就不給你留了。
這天晚上顧曉風說張豔這人太虛榮了,總是覺得別人什麼都不好,就她什麼都好。我看你這些同學都挺好的就她最差了。白雲說你別這麼說她,她九歲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她挺不容易的,我看著她心裏很難過。她說那時候她對我挺好的,我在班裏什麼事她都幫我,連上廁所她都陪我去,我和她經常形影不離。顧曉風說楊老師不是說她還告過你狀嗎,白雲說那時候還小,都過去幾十年了,有啥計較的。
最後一天春燕答應了要回南莊村長家吃飯的,如今的村長當年還是個比白雲還小的孩子,他說他當年跟著一幫孩子跟在白雲兄妹身後起哄,笑她們連水都不會挑。他說他父親脖子長了個大沙嗉的。這麼一說白雲就想起來了,那時候村裏有個大脖子的像是脖子上吊了個尿泡似的大叔的。村長聽說白雲夫婦來了,千叮嚀萬囑咐要春花媽媽邀請白雲夫婦走之前一定要去村裏吃餐飯。
“我該叫你們姐、姐夫。”
村長說,“當年你家沒了兩個孩子,我們愧對你家。”
村長說那時候他覺得白雲一家人就像是毛主席派來的一樣,他說那時候太困難了,兩年村裏餓死了二十三口人,我們都牢牢地記著呢。村長說你們遠道而來,按理說我們應該好好照顧你們的,對不起啊,白雲姐,我們南莊愧對你們家。
白雲說別這麼說,那時候你也還小,再說大家都困難。村長說你們今天回來我們很高興,我們村委幾個人商量決定的,我們要好好請你們喝頓酒,你們知道嗎,姐,姐夫,這些年我們村的人口再也沒達到過當年的五百八十二口,今天,加上姐,姐夫兩個人,我們村的人口終於達到了三年困難時期前的五百八十二口了。
白雲震驚了,她的眼淚又溢了出來,為兩個弟弟,為當年死去的所有人,為村長把她也算進村裏的人數裏。
顧曉風的震驚也不亞於白雲,他說怎麼會餓死那麼多人呢?這也又過了幾十年了,怎麼新出生的人口還沒到以前的數?
村長說現在村裏好多人都去大城市打工了,他們在外邊成了家就把戶口也遷走了,老一茬的老了就走了,新一輩的但凡有點本事的都出去打工到城裏買房子不回南莊了。姐,姐夫,今兒你們來了,我們高興,南莊的人口終於回到五百八十二口人了。我接任的時候上一任老村長說這是他的老村長囑托他的,要記得當年全村的人口是五百八十二人。
白雲一會兒笑一會兒哭,她們和幾個村幹部一次又一次地舉杯。顧曉風攬著白雲的肩不停地拿紙巾替她擦淚,他說“為了你們曾經受過的苦,為了現在的幸福生活。”
大家一起舉杯祭奠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白雲覺得顧曉風終於讓她不用擔心了。她最怕的是他像以前一樣在這些人麵前炫耀他的手表,炫耀他的關係網,炫耀他的優越感。
村裏有幾個專門做紅白喜宴的大廚,就在新蓋的村委會大院裏做了一大桌宴席招待白雲夫婦。村委會還是原先的生產隊大院,可白雲已經找不到當年絲毫的影子了。四十多年前,她們絕對想不到這輩子還能過上這麼好的日子,那些帶給白雲快樂和哀傷的托兒所、大草房還有食堂,那些下雨還得用臉盆木桶接漏水的土房子,已經無影無蹤了。
“現在的村委會真漂亮。”
白雲夫婦隨村委會幾個幹部參觀了一圈由衷地說。她們在一個有旋轉餐桌的包房裏享用村裏最高規格的十六菜宴席。有兩個孩子跑過來找村長評理,原來是一個孩子等電腦好幾天了,今天該輪到他了卻被另一個先占了。兩個男孩誰也不讓誰。
“村裏有兩台電腦是專門讓家裏沒有電腦的娃娃們用的。”村長解釋說,“不能讓我們農村的孩子到了城裏連電腦都不會用。”
村委會的一個幹部出去調解兩個孩子。顧曉風說村長我給村裏買十台電腦讓孩子們用,要是不夠你再跟我說。村長說那哪裏行,怎麼能讓姐夫破費。顧曉風說村長,你都當我是村裏的人口了,我能不為村裏盡點心嗎,再說這也沒多少錢。白雲說村長你就別推辭了,他這人雖然有很多毛病,可就是心腸好,他說了就會做到的,你就成全他吧。顧曉風說還是我老婆了解我,說著在白雲臉頰上親了一口。白雲尷尬地白了他一眼,難為情地說“老沒正經。”臉上卻掛著笑意。村長說,姐夫性情中人,我們看到姐姐姐夫這麼恩愛我們替白雲姐高興。他說姐夫,你要替我們一輩子都好好心疼白雲姐,你不知道當年白雲姐在我們這裏吃了多少苦。顧曉風和村長碰杯說,放心吧,我這輩子,一定不會再讓她吃苦。
顧曉風當即打電話給公司,讓行政部買十台電腦發過來。
幾個村幹部給白雲講了好多村裏的人和事,村長和幾個老人家還拿著扇子跳起了扇子舞。
“正月十五廟門開,廟官爺拿著個鑰匙來”,顧曉風也跟著大家學起了扇子舞,村長把手裏的扇子給了他,說姐夫,今兒我把你和白雲姐的名字記上了,往後你倆都算我們南莊的人了,你們閑了來,現在生活好了,再也不會餓死人了。顧曉風說好,我從此也是南莊的人了,我高興。
大家跳得興致勃勃連外衣也脫了,袖子也擼了起來。村長說姐夫你這表是不是真的?我聽王立軍說你的表要近百萬。顧曉風邊跳扇子舞邊說村長我這表就幾千塊,沒那麼貴,我說著玩的。手表不就看個時間嗎,買那麼貴的糟蹋錢。白雲偷偷望著顧曉風抿嘴笑了。顧曉風搖搖晃晃地趴在村長肩上狠狠地抹了一把淚。村長說姐夫你喝多了,我扶你休息下。顧曉風說村長我沒喝多,我迷迷糊糊活了半輩子今兒我才清醒了,我高興。春燕拉起白雲說,姐,別坐著,我們也跳。白雲和春燕一人拿本書當扇子,不一會兒幾個孩子回家拿了扇子送過來給她們。她們跟在男人們身後左一步右一步地跳著笑著哭著。
正月十五掛紅燈,關老爺騎馬出曹營,出五關來斬六將,古城河邊斬蔡陽……
正月裏到了是新年,東莊的社火西莊裏玩,這一個秧歌唱下的好,風調雨順的太平年。
顧曉風竟然學會了全部的唱詞,還讓村長給他把詞寫了下來。
這晚顧曉風很興奮。他說老婆,這些年我自以為是地嫌你不懂品味不懂生活,今天我終於明白了,其實一直以來你說得沒錯,是我這個人太喜歡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白雲說你今天說你的手表就幾千塊,我真的很高興。她說別人敬重你的時候你也要敬重人家才對。今天的你真的沒讓我難堪。
顧曉風說我知道,我昨天從張豔身上感覺到了。他說我以前炫耀的時候別人心裏肯定也像我昨天瞧不起張豔一樣瞧不起我的吧,他說我以後不會再在別人麵前炫耀了。
白雲說那這次出來你是受了些教育了。顧曉風說老婆我這次跟你出來是受了很大的教育了。和村長他們在一起,我覺得心裏特別感動踏實,我覺得他一個小小的村長,心裏竟裝著全村,他竟然把我們也算進人口裏。他對這個目標的重視,讓我感到震撼。別看他就一小小的村長,我覺得他是我見過的最了不起的人。
嗯,這麼說你是真受到些教育了,你以前可隻是盯著誰官大誰有錢。
我跟他們在一起,心裏特踏實,我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這種感覺,怎麼說呢,就是不關你有多少錢,不關你穿什麼牌子戴什麼表,跟這些都沒關係。就是發自內心的為和他們在一起而感到高興,為他們對你的赤誠而感動。我發現在他們麵前,真的不需要去炫耀什麼了,好像那種赤誠會讓你覺得其他的一切都像佛家說的身外之物,都不足掛齒了。
白雲一骨碌爬起來,一臉藏不住的笑意望著老公,她說真沒想到這回春花沒見到,卻把你給改造了。她說我嘮叨了十幾年了,你也沒聽進去,沒想到出來一趟你倒自己開悟了。她說難怪孩子們都聽不進我們苦口婆心地講道理,看來還是要她們自己經曆了才會明白許多道理的。
顧曉風說我真的感到很羞愧,你說那些種糧食的人竟過著忍饑挨餓的日子,還餓死了那麼多人。我們這些無非是仗著老一輩的功勳坐享其成。我今天在大家麵前,突然覺得很歉疚。
他說老婆,我知道你為什麼從來不稀罕那些價值不菲的東西了。你經曆過那樣的苦難,你比我看得清楚,你懂得人生該敬畏的隻有生命本身,還有人與人之間的這份情誼。
白雲說我就知道你這人本性不虛,你是在你周圍那些哥們的影響下被權勢和金錢蒙蔽了雙眼。
顧曉風說從今往後,我再也不去追求什麼名貴的東西了,我想做一個奉獻社會的人。他說今天就給孩子們買了十台電腦,我感受到了一種比買到我這塊表更讓我踏實的自豪感。
白雲說這就對了,錢夠花就行了,你老和別人比,多累啊。
是啊,我也感覺到了,我追著他們買這買那的,可我永遠都沒可能追上他們,就是我得到了任何和他們一樣的東西,我也不可能真正開心,因為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我現在理解剛子怎麼突然回歸自然,不再追求那些了。他原來是把人生看明白了。
老公,雖然這次沒見上春花,但我們也算不虛此行,你能有這個認識,我往後怕得在睡夢裏笑醒了。其實我一直相信你是個很有正義感的人,就算你喜歡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我也知道你本質上還是個好人。
顧曉風說老婆,謝謝你這輩子一直信我,是我對不起你的信賴。對不起,我應該給你更好的生活。白雲說你這輩子仕途不順,也很不容易,我明白你是看不到希望才下海的。現在不是挺好嗎,跟我還說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對我來說你在哪裏上班,事業成不成功都沒關係,隻要你自己順心就好。
顧曉風說老婆,我以後會全心全意地對你,我一定要讓你過上好日子,回報你這些年的辛苦。白雲說想想小時候,這才五十幾年時間,我們現在是在天堂裏活的人,還有什麼不好的。我不指望你掙多少錢,隻好你順心順意就好。就算你事業幹不下去了,我的退休工資也夠我們好好生活了。
顧曉風瞪著天花板沉默了好一會兒,他說,老婆,這輩子能娶到你是我的福氣。
白雲說,甜甜現在算是走出來了。我看哪,現在生活條件這麼好,人隻要健健康康和婚姻如意,就能過得幸福了。你說甜甜,她婚姻不順就得了抑鬱症,這兩樣不幸都讓她占全了。顧曉風說甜甜能走出來全是你的功勞。白雲說我是她媽,我能不管她嗎,現在的孩子沒吃過苦,感情上稍有不順就覺得天塌了。你說甜甜往後還能相信愛情嗎,你說現在的社會,明明是自由戀愛結婚的,動不動就出軌找小三,我真放心不下這幾個孩子。
顧曉風咬緊牙關閉上眼睛,有好一陣兒沒說話,白雲說困了就睡吧。顧曉風說我不困,我很久沒跟你聊過天了,我還不想睡。白雲說如果當初我哥要是跟春花結婚了,春花就不會嫁給別人受罪,就不會死了。顧曉風說別難過了,已經這樣了。白雲說我的腿麻了,給你個枕頭墊上。顧曉風抬頭枕了老婆塞到他頭下的枕頭,毫無睡意。他覺得自己放浪了許久的心像是突然回歸了家庭一樣,他突然覺得被他忽略的多年的家人在他心裏占據了越來越重的位置,他感到自己像是脫胎換骨了一樣。這種醒悟讓他激動,讓他毫無睡意。
白雲歎了口氣說,“你說愛情中為什麼男人往往轉身離開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可女人卻得獨自承擔不幸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