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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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吃完飯春花送春燕出來,春燕忍不住問道:

“姐,姐夫為啥老打冬生?”

春花默默地走了好遠在沒人的地方停下腳步,又看了看四下真的沒人就對春燕說:

春燕,姐今天告訴你個事,你不能告訴任何人,爸媽也不能說。

行,我知道。

冬生是白楊的,我出嫁前才發現。

如果不是為了冬生,我早都不想活了。

太陽落山了,天有些涼意,這個世界好像突然停止了呼吸。

姐——

姐——!

春燕忍不住哽咽起來,她很想對姐姐說聲對不起,姐姐至今都不知道當初白楊哥哥為啥沒來提親。她自以為是地以為如果白楊哥哥不和姐姐提親,等她長大了,等她也和白楊哥哥一樣考上初師的時候,她覺得又清白又有文化的自己比姐姐更配得上白楊哥哥。

春燕以前沒意識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錯,可這錯竟害得姐姐沒活路了。

“姐,冬生我接過去。”

春燕哽咽著用手背擦著淚:“你放心——姐,

我一定不讓他受半點委屈,

我把他當親生兒子一樣養大。”

春燕朝路邊地上擤了下鼻涕接著說:“可能沒有冬生姐夫會對你好點。”

“你婆家能同意嗎?”

“由不得他們同意不同意,王立軍要是不同意,我就跟他離婚。”

“那怎麼行,你不能為了冬生離婚。”

“放心吧,姐,王立軍不會跟我離的,他不會反對我的。”

“冬梅和春梅——”,

“姐夫也打冬梅和春梅啊”?

“沒,他不打她倆——”

春花低頭擦了淚欲言又止。

“姐,你有什麼話就說吧。”

“你以後要對楊榮祿也好點,將來冬生考大學還要問他拿戶口,再說要不是他娶我我可能活不到現在。”

“姐,你放心,隻要你們沒離婚,他就還是我姐夫。”

春燕又停下來趴在自行車把上嗚嗚地哭。

“冬生你領去真的能行啊?”

“你放心吧,姐,不管你離不離婚冬生我都幫你養大,我當他是我親生的一樣養,我對天發誓。”

春花一手扶著春燕的車座,一手輕輕撫了下春燕的肩,長長地舒了口氣。

“姐,要是我接走了冬生,姐夫還對你不好你就跟他離婚,我去跟爸說讓你回家,爸要是不同意,我叫上弟弟們一起來把你接回去,你放心,我們不會不管你。”

春花隨手撿起地上一朵被踩扁了的苦苦菜花,她怔怔地望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地說:

“春燕,姐就像這個苦苦菜一樣,已經被人踩扁了。他對我好又能怎樣,我再怎麼忍再怎麼努力也過不上好日子,可能這就是姐的命。”

春燕看著姐姐手裏的苦苦菜嚎啕大哭起來,她說姐,你要放寬心,有啥事有我和王立軍呢,我不會不管你。萬一你真的沒地方去了,就去跟我們一起過,大家在一起多好啊。

春燕,你要記得,那話不能跟任何人說,爸媽,王立軍,誰也不能說。說了冬生這輩子就完了。

你放心吧,姐,我知道,我死也不會說。

你領冬生去要抓緊他的學習,他這輩子一定得上學當幹部。

好,我什麼活都不讓他幹,就讓他好好學習,我保證。

天黑了,快騎上車子回去吧,你商量好了早點來接冬生。

春花看著春燕哭著騎了自行車走遠了,她還一動不動地站在風裏,默默地望著春燕離開的方向。其實早已經望不見了,可她還就那麼站著。不知站了多久,她才如夢方醒似地回過神來,她呆呆地望了一會兒手裏的苦苦菜,扔了。

春燕第二天就和王立軍一起來把冬生接走了,接的時候差點和楊榮祿和他哥嫂們打起來。春燕兩口子盡量說好話,說她家離學校更近,她接冬生過去她姐也輕鬆些。可楊家的意思是那就說明冬生真的不是楊家的後人,他們這些年不能白養他了。

春燕接走冬生後的第二天夜裏,春花在周會計強奸她的會議室的門梁上上吊了。

她就這樣丟下孩子們——丟下了這個世界——走了。

這一年,冬生十歲,小學三年級。那是1970年7月21日,農曆六月十九。

白雲輾轉難眠,絮絮叨叨地又向顧曉風講了許多往事。講到傷心處還抹一把眼淚。顧曉風發信息告訴安妮,白雲的那個好朋友早就死了,明天去給她上墳。安妮說人都死了那就快點回來吧我好想你。顧曉風說我也想你,我巴不得現在就飛到你身邊去。

白雲為春花上吊的事糾結了半晚上,顧曉風說早點睡吧明天還要去上墳呢,記得吃降壓藥。白雲說早吃了,等你提醒都沒命了。

第二天春燕夫妻帶他們吃了早餐便去市場買燒紙,白雲買了一大堆香燭燒紙之類,故人已逝,也隻能燒些紙給她以慰藉心中的遺憾了。白雲也要給她死去的兩個弟弟燒份紙,她記得小明小時候最愛吃北京的果脯,小時候每次誰給的果脯白雲兄妹幾個都省下一些給小明吃,那時候小明是家裏最小的孩子,所以大家都讓著他。白雲這次來時特意帶了些北京的糕點和果脯之類。她對小旭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可小明卻時常活靈活現地出現在白雲的腦海裏。她很歉疚自己當初沒有好好照顧他們。如今她和他們陰陽相隔,她心中的歉疚也不能再挽回他們的生命了。

因為王立軍有車,白雲覺得去墳場很快就到了。一路上看到許多人家的房子做得古色古香的很是漂亮,白雲說沒想到現在的農村變化真大啊,春燕卻反而不像昨天那麼嘰嘰喳喳的了,都是王立軍在給她們介紹窗外的風景,還告訴她們這些新房子都是誰家蓋的。

春燕先引白雲去小明和小旭的墳上燒了紙。當初他們還是孩子,就直接由村裏的男人們用破布一裹埋了,連棺材也沒有。好在他兄弟倆前後腳死的,村裏人就把他倆埋在了一處作個伴兒。白雲夫婦給弟弟們燒了紙,念禱了一番,死者已矣,不過是活人徒留傷悲罷了,多少的歉疚也追不回已逝的生命。白雲給弟弟們供了許多北京帶來的糕餅,希望他們在陰間不要再挨餓。白雲想起當初她們離開北京的那天進站的時候,小明背著自己的塞得滿滿的書包,懷裏還抱著一個裝滿東西的網兜,在白雲前麵跟著進站的人流一起向前跑。如今,倘若人有靈魂,弟弟們也早已成了背井離鄉的孤魂野鬼。

顧曉風和王立軍遠遠地站在一起說,怎麼會餓死人,隨便什麼填點肚子也不能餓死人吧。王立軍說姐夫你可別說,那年頭差不多家家都有人餓死呢,連地裏長的,天上飛的能吃的東西都吃了,連耕田的耕牛也殺了吃了,你知道耕牛是啥吧?那是莊稼人的命根子。連命根子都吃了,那是沒留後路了,你說還有啥吃的,那時候我們都吃過土。顧曉風說怎麼可能,土怎麼能吃呢,王立軍說是真的姐夫,我真吃過,那也不是地上的土,是一種老牆根兒的很細的土,餓極了就連那種土也被人掏空了吃不上了。王立軍說姐夫那你那時候吃啥呢?你怎麼沒挨過餓?顧曉風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們那時候國家有糧食供應,我從小到大都不知道啥是餓。王立軍說姐夫你命真好。顧曉風頭一次感到了一種羞愧感,他沒想到種地的人都餓死了,他們卻連餓的滋味都沒嚐過。要是往常他可是要拿他父親身上的傷和他們高高在上的背景來炫耀了。可此刻他別說優越感,他甚至覺得羞愧。他突然不再趾高氣揚了,默默地像個小學生似地用十萬分的虔誠合掌又向埋著白雲的兩個弟弟的方向拜了拜,不由自主地在心裏說了聲對不起,好像他們餓死是他的錯似的。

春燕讓王立軍陪著顧曉風到山下隨便走走等她們,王立軍說姐夫她倆去上墳,我帶你去摘些沙棗花,白雲姐喜歡。顧曉風說沙棗花放幹了真的還是香的嗎,我想帶些回去。王立軍說把小花枝夾在書裏,就是幹了也還和原先一樣,永遠都會有香味。顧曉風說那我多帶幾朵回去送人。王立軍說姐夫你做人真精致,這年頭還能想著送人花的不是心上人就是性情中人。顧曉風連忙說帶回去給孩子們看看,不說這是香妃喜歡的香料嗎。

春燕帶著白雲到了春花的墳上,她跪在春花的墳頭邊燒紙邊大聲地說,姐,白雲姐來看你了,姐姐和姐夫專門從北京來看你的。

白雲看到山坡上一大片墳場,許多隆起的墳包光禿禿地寸草不生。在青天白日下,那幹涸的黃土像失了水分的皮膚一樣裸露在明晃晃的陽光下。白雲跟著春燕在一個土堆前跪了,心裏一酸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流。春花的墳上連個墓碑也沒有。

“春花,你怎麼就走了。”

春花的音容笑貌曆曆在目,白雲難過地點著燒紙,這一刻,她希望世間真的能有靈魂,希望春花知道她來看她了。春燕也燒了紙,在不住地給春花磕頭,她說白雲姐,我已經很多年沒流過眼淚了,我姐剛走的時候,我天天到她墳上來哭,她說我那時候把眼淚哭幹了。白雲看到春燕滿臉的眼淚鼻涕,能想象出她當初會有多難過,兩人淚眼相對,竟泣不成聲了。

春燕擦幹了眼淚,把一包紙巾遞給白雲,她說白雲姐,我今天有件重要的事,要在我姐的墳前告訴你。

白雲接過紙巾一手擦著淚一手撥著燒紙的火苗,她看到春燕鄭重地跪著向春花的墳磕了三個頭,然後從放在地上的手提包裏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

“是你姐的遺書嗎?”

“不是。”

春燕從牛皮紙信封裏拿出幾張照片,用雙膝跪著向白雲挪了挪把照片遞給白雲。

“這不是我哥小時候的照片嗎,怎麼在你手裏?”

春燕說你再看看這張,白雲看到七八歲的哥哥竟然和春花像母子似地在一張照片裏。白雲疑惑地望著春燕,春燕說白雲姐,我今天當著我姐的麵告訴你,這照片上是我姐和她的兒子。

冬生是我姐和白楊哥的孩子,是我姐臨死前親口告訴我的,她說她也是在出嫁前才發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