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學聖賢”是孔孟思想的最終旨歸,但事實上很難使人人都成為聖賢,尤其是官場中的人,是無操作可能性的,言行不能合一,是普遍的現實,這或許是王陽明強調“知行合一”的最重要社會因素之一,可是直到清末、民國,時至今日,“知行合一”的自修的普及性也沒有實現,因為缺乏有效的外部因素,如監督,嘴上掛的是“知行合一”,背地裏卻言行分裂。“心性”之學,是王學哲學的主題。在他那裏,求知也隻是為了成聖,而不是為了求知本身,“成聖”是他的唯一利益目的,儒道本身就是工具,這是顯然的。在程朱那裏,定了一個“理”為萬事萬物的唯一規範,人人都必須遵從它,盡管這個理也無非是仁義道德、倫理綱常,程朱幹脆就設定他為“天理”,要你必須去遵從,這是不二法門。王陽明則強調了如何才能把他變成現實,也就是如何讓“知”與“行”統一於一身,而不是像官場化社會形態中的嚴重分裂。程朱是隻管定下一個“理”,而王陽明則要求如何能使之變成現實。但他們都無意中為統治階級提供了更加專製化的利用工具。在理學家那裏,是要人們不做壞事,不做違背倫理綱常的不肖子孫,在政治專製目的那裏則是要人們不犯上作亂,不違背綱常,自然統治就可以長治久安了。實質上都是一個本質。

王陽明當是深切感受到了官場中的“言行分裂”,隻為個人私利鑽營的偽善、做戲的麵具,孔孟之言隻是說給人聽的,是不能認真的。“若隻是那些儀節求得是當,便謂至善,即如扮戲子,扮得許多溫涼奉養的儀節是當,亦可謂之至善矣。”“若無真切之心,雖日日定省問安,也隻是扮戲相似,卻不是孝。此便見心之真切,才是天理。”按他的意思即是,如果隻是口裏言說聖人儀節,而沒有誠心實意地去認真踐行,就如同戲子演戲一樣虛矯。但是嚴重缺乏有效監督的官場,給了王陽明“心性之學”闡發“心”與“理”統一的社會背景,如果不是官場化社會中普遍的,外在的理性規範與人的內在心體完全割裂開,形成“滿口仁義道德”,卻“一肚子男盜女娼”的假正經,“瞞和騙”滿天飛的社會背景,恐怕也不會有王陽明“知行合一”的心性之學。

王陽明把成聖看做是求知的終極目的,仍一如既往延續了求知目的的單一性。求知目的過於單一,且自身的非真求知性,早已限製了人的創造性與內在活力,或許他們還有意要扼殺這種活力。無論從哪一個方麵講,都是在為專製主義提供手段,使成聖成為社會普遍意義上的偽道德知識係統。盡管王陽明及其徒眾是如何的正心誠意,但虛偽性始終是社會的主流。為成聖而求知,為利祿而求知,在求知目的上並沒有什麼質上的區別,隻是層次的不同而已!因為無論是為了成聖或利祿,知識作為推動社會進步的直接動力,都沒有被體現出來。聖人之道作為兩千年來“真求知者”的求知目的,是儒術被獨尊、確立為“天理”的直接惡果,不是“惡”在成聖,而是惡在被神學化地統一在這一路途中了。做聖人較之入仕及第確實能體現它的更高一級的求知目的,但和後者一樣,成聖也並不是每一個人的必然性的唯一求知目的,把求知目的限製在一個精神化的虛無縹緲的內聖之途中,同樣限製了人的創造性與內在活力。更何況二者都沒有把以知識真理的探索作為求知目的本身,它的單一性與僵死性是必然的。王陽明雖然關注作為個體的人的自身的個性問題,但卻是為“內聖”做鋪墊的,沒有發展成個性的自由發展,更沒有發展成求知的多樣性。如果他把內聖作為道德基礎,去轉向真求知,是有望產生各類人才的,但他卻以起點為終點,從根本上阻絕了中國再次知識大爆炸產生的可能,求知到成聖為止即是終結,那麼知識到此已無任何意義了,它隻成了一種成聖的手段,就像人們把知識當成通往富貴之門的手段一樣,知識早已不再被更新,那麼社會就不會再進步。隻看重利益的方向,而不注重知識真理本身的作用與實際意義,就可令人想起當今外語一統天下的局麵,一方麵不會有人關心是否科學,不會關心人們是否真的學會、掌握了;二來,是因為它代表著國家的最大利益方向,專製性地要求你,哪怕是做戲都行,尚虛不實。但不會關心你是否真的能學會,能運用,這就是“利用性”的本質所在。這和五四的“全盤否定”傳統是一致的,隻看誰能代表最大生存利益,就跟著誰,但不會看這個“主子”的真正價值與意義。結果是,別人的創造才是自己的創造,自己的創造能力被自己閹割了。所以,在中國人才的培養、選拔,考試、考級,等整體製度都是為利用性服務的,寧可把知識在考試中僵化成敲門磚,也不讓知識思想走向自由、自主、多樣化的發展方向,可見古今何其一致。這樣的國家沒有希望,卻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成聖作為一種道德規範,自然有它的意義,但是錯就錯在把它當做了一切求知的目的,一方麵不得不淪為社會普遍的利用工具;另一方麵阻絕了知識的進一步更新。古今中外所有推動人類社會進步的創造、發明、發現各類知識的偉人,可以說他們幾乎都不是聖人,而那些隱居山林或自命不凡的聖人,有幾個人知道他們呢?有幾個推動了人類社會的進步呢?孔孟等先秦諸子做到了,但他們的徒孫們都沒做到。也可見求知的終極意義並不在於生存私利的滿足,並不在於當了多大的官,成了多大的聖。從孔孟到程朱,再到王陽明,一直圍繞“聖賢”二字不放,在孔子那裏是獨創,但你們呢?!卻把它製成了一條一出生就難以實現的背向理路,尤其是在王陽明之後的明代,“內聖”不能普及,“外王”更沒有了市場。當然,盡管如此,曆代儒學家們那裏還是有很多東西需要繼承、需要學習的地方,他們與官場文化還是有一定界限的。

第二節曆代學者的獨立性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自孔孟儒學被獨尊後,成為世人求知與教育的唯一重心與旨歸,修身是根本,發展到極致即是“內聖”,一直到“程朱”,再到王陽明,始終使儒家理學沒有超出孔孟的求知指向與價值意義的範疇,直到清末的正統士大夫對孔孟的價值旨歸及求知的向度,從來就沒有人懷疑過,求知是為“內聖”,內聖之後無論“齊、治、平”是否得到踐履,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成聖”,成聖之後知識作為手段也是會被拋棄的,這是知識本身在中國社會的必然結果,即是利用性的結果。當然,結果雖然淒慘,但他們的人格是偉大的,他們的追求也依然是偉大的,他們的求知精神更是偉大的。在那樣政治專製的高壓下,作為真求知者的獨立性,都是要經受考驗,受人嘲諷的。不管怎樣,在他們的求知性中,還是能體現一定的創造力的。

他們之所以各有建樹,首先必須具備的條件是:(1).有不為名利而求知的熱忱之情感。(2).有抵禦各種利誘、不畏權勢的堅持態度。(3).有敢於探索的求知精神。其實這也就是創造得以產生的三個必要條件,也即知識狀態中創造性狀態的必備條件,盡管儒術理學家始終不能超脫孔孟的價值範疇,單就這三點來說,是值得我們效仿的。但還需明白的是,具備了這三個條件,並不一定就意味著必會有創造產生,或必定產生新的知識價值體係,它隻是基礎條件而已。但如果有創造產生,是必須有這三個條件的支持的。

中國曆史社會,在知識探索與利益之間,以知識探索為中心的人,與以謀獲生存利益為中心的人,是兩種界限分明的群體,前者以諸思想家、文藝家為代表,後者以官僚群體為代表。這種分離不是截然的對立,或互不相容,是以真求知與偽求知為界限的,在曆代思想諸子中,孔孟、老莊、墨法、竹林七賢、二程、朱熹、王陽明,等等,他們雖然一脈相承地不是為求知而求知,是以“內聖”這一利益性的目標而求知,但是他們都是以真求知精神為支撐的。沒有導向真求知,但不一定沒有真求知精神,他們仍是曆史中的極少數有真求知性的一個群體。再者就是“文藝”群體。以社會普遍的求知為當官發財的偽求知這一龐大的主流群體,與之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作為極少數派,他們在曆史中幾乎都不被主流群體接受,甚至大都遭排斥打擊。先秦孔孟的遭遇,前文中已經說明了,他們始終是被排斥在政治體製之外的,或者他們根本就瞧不起當權者,不願與之合作。魏晉玄學家倒是繼承了堅守並開拓知識真理的遺風,在此之前的兩漢時的董仲舒,從他身上也能看到純儒學者的風貌,雖然他的做法與荀子相似,改變成法以便入仕,但他還能堅持自己的政治理想,他提出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卻恰好符合政治專製的要求,唯這一點被漢武帝選中,而他又著《災異論》,明顯要用“天命”來限製皇權,老拿“天人感應”來嚇唬漢武帝,結果不久就被趕出了官場,晚年不問家產業,以修學著述為事,複歸於一純儒了。畢竟他在短暫的仕途中,一直是在以自己的政治理想行事的,絕不像“希世用事”的公孫弘那樣隻是為了純粹的個人私利,他始終是堅守自己的主義理想的。所以“董仲舒雖然關心政治,但他總的來說還是以一個純粹儒者之心來關注政治的,所以他不是政客,甚至也不是政治家,他隻是個儒家知識分子。儒家知識分子即使熱心政治,也隻是以一個獨立的知識分子的身份來參與關心政治,因而不屑於政壇上的鑽營進取之術。這或許正是他不被重用的原因。”(《中國傳統思想與文化》p151)

魏晉玄學以嵇康、阮籍為代表的“竹林七賢”,消極對抗司馬氏集團的篡逆與殘暴,他們揭露批判司馬氏集團假借儒家的“綱常名教”掩護自己的醜行,反過來批駁名教的虛偽,傾向於老莊,這同時反映出他們獨立的人格特征,與堅守自己價值觀念的一種自由精神,是和真求知精神相一致的。這種精神是一個民族的希望!雖然他們的對抗是消極的,但還是有錚錚傲骨的。之前,司馬氏玩弄權術,陰謀篡權。正始十年發生“高平陵之變”,司馬懿發動政變,殺了大將軍曹爽以及曹氏集團的主要人物,包括何晏。從此司馬氏取代曹氏獲得政權,並終於在公元265年顛覆魏室,建立晉朝。在此過程中,司馬氏一方麵極力提倡儒學名教,標榜“以孝治天下”,另一方麵則對曹魏宗親和不願依附於自己的士人知識分子肆意殺戮,而殺戮的罪名往往就是不遵名教、漠視禮法。一大批正直名士也相繼被殺,此時“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此說明:“當權者或假借‘名教’以謀私利,或根本不顧‘名教’鋌而走險;世俗之人亦僅借名教為追逐榮‘名利’祿的工具。”其實這兩類正是之後中國社會的主導群體,把“名教”也就是儒家學說都當成了謀獲私利的工具。隻有極少數象“七賢”這樣的知識分子,還保有人格、理想、對知識真理的捍衛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