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因為政治極權的誘惑力與統攝力,更加把知識導向了工具化或“敲門磚”,他們為了自身的利益是不惜把知識製成“幹屍”的。再者,天下士子求知的普遍目的都是為了自身的生存利益,隻常聽說為當官發財而求知,從沒聽說過為求知而當官的。

亞裏士多德說希臘人:“探索哲理隻是為想脫出愚蠢,雖然,他們為求知而從事學術,並無任何實用的目的。”(亞裏士多德《形而上學》)先秦名辨學派已被後人的實用目的所淹沒了,這是怎樣的一個“實用主義”呢?中國的實用主義的本質在於純粹個人的暫時的生存私利的謀獲,而無創造。先秦諸子的學說所導向的實用主義是學理上的,但是官場化社會中的知識分子,社會精英的實用觀是與之有重要區別的。

第四節諸子與術士的本質區別

諸子與權謀術士者的本質區別是知識創造性與知識利用性的區別,就知識狀態而言:一個是體現了知識創造性;一個是體現了知識利用性。兩者的價值當然都體現在於實用方麵,但前者是以“理論”(在真求知中形成)前提、基礎,凸顯創造;後者隻圖短期的效益,又沒有“理論”的支持,創造無法實現。可惜後者作為中國社會發展的主體延續至今。

知識不能導向創造,便導向僵死;知識不走向科學,便走向迷信。這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全部。要麼因僵化而衰退,要麼走向新生,不可能有第三種路向。無論是衰亡還是新生,都是由知識狀態的本質所決定的。先秦諸子的知識狀態不能被延續的主要原因有:一、他們為生存而求知的目的導向。二、社會主流群體的生存目的,它與諸子的目的是吻合的。三、封建專製主義的不斷強化。

先秦諸子思想的形成,體現了創造得以實現的整個過程。首先是他們熱衷於“道”,他們體察社會現實,不滿於現狀,心甘情願於求法布道。孔子的那句:“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之者不如樂知者”。恐怕最能說明諸子的心境,熱衷於求知的人也一定會比常人更能體會到快樂的真諦,這是創造能夠實現的必要精神條件。因此,他們將更加執著與堅持,直到成就他們的思想。單“誌於道”而無恒態是不行的,因為成就越大,挫折越多、越艱險。國人不乏恒心,但是都用在了為生存利益而求知上去了,沒有用在對知識本身的探索之上,結果是知識必然被僵化、被利用。像範進之類的皓首窮經,與愛迪生發明燈泡的努力的區別,也就像術士與諸子的區別。諸子對理想、信念的探求與堅守是不遺餘力的,是一種文明活力的體現。這是其他權謀術士者無法比擬的。孔子早年在魯國,因季恒子“受齊女樂,三日不聽政”,而離去,正踐行了他那句“邦無道,乘桴浮於海”的格言。他們的認真,是其他士子不能比的。

“知不可而為之”與“以理抗勢”的尊道不尊勢的態度,這種認真誠懇的精神,正是堅守真理的精神,與布魯諾堅守真理反抗教會的事例有異曲同工之妙。為真理而反抗,是求真;為反抗而求知,是利用。不管理想能否實現,而敢於堅守、追求實現的精神正是真求知的精髓。不能不承認,諸子們的求知精神是實實在在支撐他們的靈魂,這種精神比他們的思想學說更有價值,從近幾百年的西方就能體會到這一點。孔子曾說過求知不在於當官,在於修德行的話,也突出了一點知識的力量。在於知識改變了什麼,而不是通過知識獲得了什麼,通過知識謀獲了私利,並沒有對社會進步有所幫助,隻是利益的轉換,不是社會價值的增加。在孔子那裏是要改變人的操守,但在術士者那裏則完全不同,他們信奉“學會文武藝,貨於帝王家”。

他講“安貧樂道”,卻並不是一種消極的觀念,而是“誌於道”的表現,正如孫奇逢說的:“淡泊寧靜是尼父真血脈。”周月亮評他:“若無這份淡泊寧靜的情誌,難免降誌辱身、枉道求容,成為漢代之儒,而非至聖先師了。”王夫之說他“遙而不逍”,看似中庸之道,其實是一種既不降誌辱身,也不隱居放言的“行者”,而是堅守己道,這是學術的可貴之處,是人類的靈光。可見後來人的“不認真”,遇事什麼都可以的圓滑世故,以個人私利為中心,講求一團和氣的“中庸之道”,並不是來自孔孟,而是“自創”啊!這不是孔子教的,而是權謀術士者為適應權力鬥爭而歪曲異化的另類“儒學(術)”,這自然是秦代以後的事了。周月亮說得好:“也的確存在著大量的貌似中庸而其實正反中庸的醜陋現象。尤其是那些如過河之鯽的奸儒巧宦,他們圓滑詭詐、表裏不一,裝老實,不問是非,隻講利害,兩麵光滑,竟把中庸之道弄成了‘變色龍之穀’。而《中庸》裏所講的人生態度卻是‘國無道,至死不變’。‘素其位而行’,‘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如周公親征管、蔡在真儒者看來,這是行正道,是真中庸。而玩中庸藝術的人則完全相反:假手別人除去管、蔡,還做傷心狀。應該承認世俗語義係統中的中庸大凡是這個味道的,即魯迅所著力揭發的‘兩麵光滑的中庸藝術’。”(《孔學儒術》p30)從中可以總結出兩點:一、作為本節的論點,元典儒學是以孔子的真求知態度而影響別人的,這是與漢後官場儒術的本質區別。二、作為上一點的延伸,我們可以看到,以官場文化為核心的中國社會,由於官場的熏染,使知識真理、學術本身不再是真理與學術,而是人們隨意玩弄,為謀獲個人私利的異化了的工具,至今仍是中國社會的主態。這正是知識本身並不是人們的求知目的,通過利用知識以獲利益,這也是知識,乃至整個社會走向衰微的根源。(詳見《運用與利用的不同結果》)

孟子則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更體現了對“道”,理想與人格的堅守,無人可與之匹配,仍一如孔子那樣尊道不尊勢,瀟灑自如。有一次,齊威王派人來告訴孟子:“我本應該去看你,但是傷風了,怕風吹。如果你肯來朝,不曉得能讓我見你嗎?”這確實是夠禮貌客氣的了,可是孟子回答道:“不幸得很,我也有病,不能到朝廷裏去。”但第二天,孟子卻去別人家吊喪,齊王派人及醫生來看望孟子,孟子還躲了起來。最後齊王送他“兼金一百”,他辭而不受。如果說孔子還講“畏大人”,他是“見大人則藐之”,不過更說明了他對儒道的堅守,(《孟子.盡心下》)他曾借用曾子的話申明:“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孟子.公孫醜》)但能說明問題的還是他那段名言:“居天下之廣居(仁),主天下之正位(禮),行天下之大道(義);得誌,與民由之;不得誌,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足見他誌於道,又守於道的執著的堅守精神,此不正是真求知精神的一種體現嗎?

我們說知識遭利用,與運用是兩種形態,在中國的官場文化中是前者的形態,隻有先秦諸子體現了運用性的形態。齊宣王要在國都給孟子一幢房子,或許是因為孟子的影響太大,想用他做個“門麵”,便想用萬鍾之粟來養活他的門徒,為的是讓本國的官吏和人民有個文化領袖以向他學習。但孟子拒絕了,就因為齊宣王並不真正實行孟子所要主張的“道”。(《孟子.公孫醜下》)從這兩則事例可見,一個是體現了知識真理在真求知者麵前是大於權力大於利益的。一個是官場化下的國人的權力與利益就是一切的信條。官場文化中,權力、私利大於真理的事實正是知識遭利用的社會心理基礎與基本環境。後文將展開論述。孟子對此就已很憤怒地指出:“今之人修其天爵(仁義忠信),以要人爵(公卿大夫);既要人爵,而棄其天爵,則惑之甚者也,終亦必亡而已矣。”(《孟子.告子上》)周月亮先生感歎道:“這種人(求知為爵祿者)既不滅亡也不碰壁,他們活得輕鬆快樂。把‘天爵’當敲門磚,得手後即棄之如敝履,有了這套本事還不能在任何情況下都如魚得水?他們當然要反過來譏諷孟子這種價值論的立場為‘迂闊’了。”在中國社會中,求知不能因之獲得富貴,即使你越認真,越容易被譏諷為:不識時務。識時務者為俊傑,即是精於權術者所信奉的“真理”,他們為了達到個人私欲的滿足是不講任何操守的,圓滑世故得隻以個人利益為重心,不擇手段,更要命的是他們以此為“榮”,誇耀於人前。正是這樣的知識狀態塑造了這樣的人格。以私利化利益為中心,也正是對知識利用性的基本特征,它的延伸性待後文再續。

孟子對權力場中知識狀態的憂慮,的確是先見之明,“亡而已矣”不僅是一“國”,而是“天下”。作為後來社會的主流意識思潮,這種形態在集權的完善、強化之下,更加頑固,更加穩定了。當然,這種形態越穩定,社會就越僵死難化,這種人依然是快活的,但整個國家、民族卻不可避免地走向衰微了。但必須說明一點,中國曆史社會的由盛而衰,並不是衰敗在沒有實行孔孟的“仁政”,而是衰在,對任何知識係統都以敲門磚待之,使知識更新徹底失去了實現的可能性的社會環境。

孔孟對“禮”的追求與堅守,確實讓人感覺到大有不食人間煙火而至聖的派頭,掩蓋了他們執著於追求真理的性情,就像當時英國人曾把牛頓奉為“神靈”一樣。荀子與之相比則講變通了,當然這種變通不是官場中的那套權術的變通,而是與時俱變,當他考察了秦國那一套文吏專業化、政務規範化的措施,使其軍、政效率遠遠高於山東六國,很受震動。他認為再像孔孟那樣隻講道學、不講器學,不足以應進了。孔孟都是不談兵的,荀子則談兵,但他是一邊堅守孔孟之道,一邊又要隨著時代的變化做出能適應此一時代的構建,這是一個真求知者本應具有的眼光與膽略。不變就是抱殘守缺,無所建樹,變成官場中那套權術,就違背了知識真理的作用與意義。他看到秦不講“仁政”就可國富兵強。在此時就已經說明了孔孟之道並不是國富民強的唯一路途,不知清末士大夫為何如此死抱著這個“國粹”不放,還要“從一而終”,這時卻不像以往那樣“圓滑”了,為何?值得探討。同時荀子的與時俱變說明真理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永遠正確的,它是相對的,他需要後人的不斷發展更新。可是這樣一來,知識一旦不是固定好的,就無法被利用,無法當敲門磚用了,這對遊刃於官場化下中國社會的人們來說就變得不適應了,他們成了社會發展的絆腳石。當代如中國教育的現狀仍是如此,幾乎全部教授的是以固定下來的知識內容,固定下來的或又“發現”出來的做題與考試的技巧、方法、模式,讓學生們掌握,把握住中心思想,能靈活運用,然後“人才”誕生了!國家有希望了。然而求知早已沒有了創新可言,殊不知這正是傳統教育(科舉八股)本質的延續。此是後話。

其他學派的諸子,如老子、莊子、韓非等,都各有操持,甘願獻身於他們的思想世界。不管怎樣,那個熱衷於知識創造的時代,那些自由爭鳴的學術團體,無論是因為講求實用而沒有導向為求知而求知,還是因為“為生存狀態而求知”的群體始終是社會的主導群體,都絲毫不影響諸子的知識思想的光芒繼續照耀著後人,希望思想的巨人再度出現,並不斷出現,我想他們一定會同意。盡管有偏狹的心態,如視“名家”為大敵,應該學學西方,你可以不認同他們的觀點,但他們有表達的權力,一棒打死,不是流於狹隘,就是傾向獨裁了!從先秦諸子形態中,我們才看到了知識的真正力量,是知識被創造時顯示出的力量,當然這力量一旦被尊為永恒的唯一,這種力量會被利用,逐漸變成社會的阻礙力量,適得其反了。秦漢以後這樣的學術群體已經不存在了,雖然有書院,卻形同牢籠,遠遠無法與諸子相提並論了。

一種思想理論的價值可能不是永恒的,但求知精神的價值是永恒的,這才是先秦諸子留給我們的最大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