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佩綸去世時候,兒子張廷重隻是個七八歲的孩童,女兒張茂淵兩三歲,對他似乎沒留下什麼特殊的印象。但李菊藕對子女的培養卻深深地影響了他們的個性,乃至後來的張愛玲一切成長的遭遇都與此有關。
一般說來,母親獨立帶大的男孩通常性格溫順敏感細膩,而一手培養的女孩則常有著獨立自主的堅強。
關於張愛玲父親與姑姑的成長,她在自傳體小說《雷峰塔》裏通過幾個老媽子的嘴有過清晰的描寫。李菊藕不知出於何種緣故,將男孩當女孩子養,卻將唯一的女兒當個男孩子一樣散養。張廷重幼年常常穿著女孩子氣的衣服,不大出門的關係,有時偶爾出門,清瘦的身子必定挨著牆角走,麵色蒼白身形瘦長,仿佛一陣風吹著就能倒了似的。活脫脫一個女子氣的男人。
兄妹兩個如此不同,這為他們日後因意見不同分道揚鑣埋下了禍根。世間萬物看起來是那樣的偶然,因為它隻給我們呈現它的結果,必須撥開果子看到內裏方能見著那讓人疼痛的因。
如果說張佩綸與李菊藕的婚姻還算是伉儷情深情投意合,那麼當年倔強的黃素瓊與張廷重的婚姻則是真正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了。黃素瓊的爺爺是長江水師提督,母親是黃家從湖南買來的小妾。姨太太出身,一生要強,生怕別人瞧不起。
黃素瓊與張廷重定的是娃娃親,在她還是個幼兒的時候大人們早已將她一輩子的幸福都托付給另一個孩童——張廷重了。他們不曾去想黃素瓊的未來,反正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來的,也沒見天塌了地陷落了。
她與張廷重不同。黃素瓊雖然裹著一雙小腳,卻是深一腳淺一腳踩著新思想一路過來的,內心清剛要強,從不服輸,有了孩子之後的她總是對張愛玲說她們那一輩的女人沒得選擇,想去讀書都不能夠,一心一意地將滿腔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
“我們湖南人是頂勇敢堅強的!”這是她時常掛在嘴邊的話。她生得美麗,在張愛玲的記憶裏她的形象永遠是朦朧的洋裝,還有湖藍水綠一樣蔥蘢的色彩——如果遺傳真有那麼神奇,我們也許該感歎,張愛玲終其一生對鮮豔色彩的愛好可能來自她這個學油畫的母親。她晚年在美國的時候,甚至將地板都塗滿這種藍綠色。
也許,那時候的她懷念的是小時候在天津的時光吧,一張她三歲模樣的照片,胖嘟嘟很是可愛,剪著齊眉的劉海,端坐在凳子上,母親為她的照片著色,用的就是那種藍綠色。
黃素瓊的勇敢強勢遇上張廷重的溫柔適意,原本該是多好的一對璧人。張廷重學識淵博,渾身透露的全是中國舊文人的儒雅與閑適,他出了名的好脾氣。隻可惜,他們生錯了年代,再不能一如先輩們那樣生活。
黃素瓊那麵的“新”與“強”,與張廷重那麵的“舊”與“弱”,像兩條平行線一樣,無論怎樣努力都沒有思想的交集。他們沒法子像過去的人一樣,夫妻性格互補地湊巧拚成一個圓。
長大後的張愛玲也奇怪母親緣何要嫁給父親,母親隻幽幽地說,你外婆要強好麵子,已經定下的婚事如果悔了,豈非要人看笑話?!
是的,舊中國的父母們就是這樣狠心,為了所謂家族的榮耀,將兒女們一生的未來維係在某個完全陌生的人身上,他們自己也是這樣,摸爬滾打一輩子淌過歲月的河流,自信靠著一股“摸石子過河”得來的經驗完全可以讓他們與幸福結緣。一旦過了婚姻那道門,此後流淚還是流血全看她自己造化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是我們中國人的信條。
為此,黃素瓊頂討厭的是男尊女卑的思想,後來她著意培養女兒忽略對兒子的照管,也許還有這一層補償心理。
如果不是這一早已經簽訂的婚書,世上也許少一個天才女作家,但是會多出兩個平凡而幸福的家庭吧?黃素瓊自己後來也說:你爸爸年輕時候倒是不難看,挺秀氣的。假如他遇上了一個愛他的女人,情況可能就不一樣了……可惜,這世間令人感到最無可奈何的是“如果“兩個字。
沒錯,她不愛他,從一開始就是如此。她抗拒著他的一切,張廷重卻始終對她懷有一份難以言傳的愛意。她漂亮、自立、勇敢、堅強,每一種都是他周圍的女人罕有的,她對他而言像是一個美麗新世界。他也曾用心想要走進去,奈何他清瘦的身軀無論如何也打不開通往幸福的那扇門。
這個自信滿滿的女人帶給他一生的懷想與自卑,讓他在日後每一次想要親近她的時候,內心總覺得密布隔膜的哀傷。
張愛玲四歲左右,他們家舉家遷往遙遠的北方,天津。離開祖輩的老房子原因別無其他,而是黃素瓊與張廷重同父異母的哥哥一家處不來,妯娌之間不和尤其不和。
有人的地方就有戰爭,有女人的地方常年硝煙彌漫。
黃素瓊固然不是一個好伺候的人——張愛玲在《易經》中就曾這樣毫不留情地說道,但她那個貪錢的大爺大媽隻怕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連累著日後兩家還要為爺爺奶奶留下的一點家業打官司,想來簪纓貴胄的生活確實也有不得已的酸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