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掛在斜陽外的命運(1 / 2)

姐姐在才情上遺傳了我父親的文學與我母親的藝術造詣。但在相貌上她長得較像父親:眼睛細小,長身玉立。我則較像母親:濃眉大眼,身材中等。不過在性格上又反過來:我遺傳了父親的與世無爭,近於懦弱,姐姐則遺傳了母親湖南女子的剛烈,十分強悍,她“要的東西定規要,不要的定規不要。——張子靜

這個粉嫩的女嬰滿周歲了,她咧著嘴微笑著麵對周圍的世界,這個充滿煙火氣的塵世多美好。她終其一生對凡俗世界都有著異乎尋常的熱愛,好好活著比什麼都重要,她曾這樣說過。她愛人生。

家裏還是老法子,在滿周歲的時候給孩子準備各色東西以檢測孩子們的誌向。大紅的漆盤裏擺了一支毛筆、一個頂針、一個紅絲線穿起來的古銅錢、一本書、一個骰子、一隻銀酒杯、一塊紅棉胭脂。老媽子們表現得比張廷重和黃素瓊兩個人還要緊張,仿佛這個小嬰孩的未來全在抓周這件古老而神秘的事情上。

她伸出粉嫩的小手一把抓住毛筆,然後似乎還不滿足似的又抓了下胭脂

——張愛玲在另一處散文作品《童言無忌》中又說抓的是小金鎊和筆,但無論怎樣,筆總是第一位的,至於愛美與愛財,倒也是真的。

張廷重凝重的臉上現出幾分輕鬆的快意,老媽子們趕緊附和著說小姐將來是個頂愛美的人呢——她們不提毛筆代表的那回事,在她們心裏哪有女人當先生的?作家是什麼,更是聽也沒聽過的名詞。

此際大著肚子的黃素瓊約略也是滿意的,畢竟這個女孩子的未來原來還可以這樣期待,即便知道這是古老的騙人把戲,心中還是忍不住歡騰——她本是這樣的毫無選擇,女兒的人生應當別有一番天地吧?

幾個月後,在一個寒冷的冬日,黃素瓊為張家誕下一個萬眾矚目的小少爺,給他起名小魁——但看這名字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文魁”這樣的字眼,可見張廷重自己雖看不見出路卻依然對下一代寄予厚望,而那個一歲多的小女孩則被喚為小煐,完全沒了小魁的氣勢。

小魁的出生為這個正日益像影子般往下沉的舊家庭帶來一絲甜蜜的寧馨,此時的父親還沒有沉淪在狎妓、納妾和賭博的輪回裏,而初為人母的黃素瓊也是滿心喜悅,盡管心中的某個角落裏早已埋下了出走的種子,但此際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母親兩個字帶給她的責任與分量讓她暫時無暇分身,囿於這片安穩而保守的小天地。

小煐初時對這個新來的玩伴約略也是興奮開心的,隻是隨著年歲的漸長,她漸漸地從一些細微的地方覺察到家裏的變化。她與黃素瓊小時候一樣地很早便感知到男女不平等的問題,在那樣一個舊家庭中男尊女卑的思想不需出口已經很傷人——全在一言一行中,哪裏還需過多言語?

後來她的弟弟張子靜說他們的母親黃素瓊一生最恨男女不平等,裹小腳便是他童年所能感到母親的憤懣。在張愛玲幼小的時候,她總是不住提醒她一個女孩子要如何自立圖強。黃素瓊看到家裏老媽子的勢利後,總不忘強調一句:“現在不興這個了,都講究男女平等了!“

老媽子對她的話陽奉陰違,滿麵帶著狐疑的笑,隻輕輕地“哦“了一聲,將所有的不屑與不信全拋灑在那一聲低沉的”哦“裏麵。

在《我的姐姐張愛玲》一書中,張子靜這樣寫道:姐姐早慧,觀察敏銳,她的天賦資質本來就比我優厚。那麼幼小的年紀,已經知道保姆的勾心鬥角,她後來在《私語》裏說,帶我的保姆“張幹”,“伶俐要強,處處占先”;領她的“何幹”,“因為帶的是個女孩子,自覺心虛,凡事都讓著她”。因此她說:“張幹,使我很早地想到男女平等的問題,我要銳意圖強,務必要勝過我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