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小心翼翼連喚官家的聲音,依稀帶動了意識。覺得自己四肢百骸軟綿綿,人直挺挺平躺----下一瞬間,渾身烈焰狂襲,火舌長長像是地獄的魑鬼,貪婪舔舐心上血肉。
我恨不能,此刻也躺在棺槨中,讓五寸長釘牢牢封死我那沸騰怨恨,再深深藏入墓穴,讓那層層泥膏厚土埋得我窒息,讓春露秋實痛快腐蝕我的身軀。如此我化作白骨,沉溺黃泉,便能忘了,忘了。
因此我任自己躺著,不言不動,隻剩眼淚攜著毒辣恨意一顆顆溢出身體。晨昏晝夜,日出日落,我如何能死,如何能死?
有人簌簌而來,苦勸跪泣,我茫然不理。一輪又一輪,總是請保重身體國事為重,贏官人見官家如此也不得安寧一類的話,我靜靜聽著,恍若無察,自覺就像不遠內堂中,與他一般形影相偕地躺著。
光影輪轉,依稀仿佛又回到了從前,殿外風雨驟來,雨打芭蕉啪啪響,我合上窗,轉身重新臥在榻上,側耳細聽,含笑估量蜷向裏側的嶽雲,他睡得可酣甜。
混沌中,誰伏我耳邊沉聲打攪?誰?誰?莫要驚擾了雲兒!!
我惶急掙紮,揮舞手臂,那聲音卻越發清晰:“官家,雲兄弟明日便要蓋棺大殮,官家不願送雲兄弟最後一程嗎?”
我心中一抖。“雲兒……雲兒”含糊嚷道。
是韓彥直的聲音。
我極力想掩住耳朵,卻偏偏聽得越發清晰:門開合間----依稀傳來喪事醮祭作佛聲。雲兒----雲兒!!
睜開眼,直直望著帳頂,視線一片繚亂。侍奉的人連忙小心呈上一碗湯----參的氣味撲麵而來,我頓了頓,忍著頭昏目眩勉力仰起脖子,一股腦灌下。
熬到元氣稍旺,我跌跌撞撞下了床,蹣跚著往門口走去。這是嶽府主房,想來那日皇帝昏厥便被安置在此----雲兒,雲兒。我就來陪你。
推開門,滿天遍地的白色紙錢迷亂了我的眼。我怔怔瞧著白色靈幡,白色帷幕,紙馬紙人。那滿府的軍士,全都臂纏縞素,神色戚戚,被韓彥直領著,衝我叩拜。
陽光刺目白蒼蒼。
原以為幹涸的淚腺又湧出灼熱刺疼。我擺擺手,低微對他道,“扶朕去伴著雲兒。”
韓彥直道一聲是。扶持著我緩緩往嶽雲所在外堂而去----到了那,隻聽得哭聲一片,鞏氏領著嶽雲的骨肉跪拜在一口棺木前,披麻戴孝,哭得幾乎厥過去。
我直愣愣看著那黑壓壓厚實的沉木,微微發抖。韓彥直卻不識時務低聲道,官家,雲兄弟家人都在,還望官家在雲兄弟靈前,撫恤一番。雲兄弟瞧見了定感欣慰。
撫恤?欣慰?
我盯著鞏氏身後一排,是嶽雷和李氏膝下那幾個。他們一並跪著滿臉淚痕。再後便是寥寥可數的嶽府下人。嶽飛正由李氏站在一旁服侍了,冠冕堂皇坐在靈柩旁的圈椅上----他瞧見了我,目中照舊迸出悲憤恨意,一語不發紅著眼眶瞪著兒子的棺槨。
我緩步走過去,淚眼朦朧中,與鞏氏對上一眼,她鬢發淩亂,絕望地哭著竟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衫下擺,隨即又放開,埋頭哭得涕淚縱橫。
不必了,不必了。朕什麼都知道。我俯下身,對她泣道,“好好照顧雲兒的骨肉,將孩子們養大。朕,朕會護送你們回潭州。”
鞏氏哭著點了點頭。
我忍著利刃割心碎剮之疼,晃晃悠悠看向躺在黑黝黝棺木中的人,見他麵如霜雪,沉靜不動----不能,不能。我此時不能撲過去嚎哭著死死摟住他,或是一頭碰死在棺角上,用我熱血,暖他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