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笑道,“要死了他都真和演戲似的。”頓了頓我又道,“張子正早知必死無疑,隻不過終於讓他找到了機會,能以身殉國,好讓我對他父親張俊眷顧一二。”
嶽雲默不作聲,微倚了我的肩,烏湛湛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燭光,火苗也在他眼裏跳躍。
我摸摸他麵頰,又微啟著唇,如雨點般送上一個又一個安撫的親吻。
嶽雲歎了一聲,道,“恩怨再大,如今也罷了,官家預備如何?”
我想一想,坦然道,“厚葬,封張俊長子為清河郡王世子,張子正獨子為拱衛大夫----但他們家依舊不要想和軍權沾上半點,闔家三代富貴,便對得起從前張俊的軍功和如今張子正的死吧。”
張子正的“犧牲”也就這樣隻輕微劃過一點漣漪,便隨著戰事的日趨激烈而再不被提起。三月底,嶽雲帶領軍隊逼近朱仙鎮,同時嶽飛的部隊則破了應天府,眼看東京汴梁故都就在不遠。
兀術糾集金國最強大的鐵騎,依舊在朱仙鎮擺開陣勢,要一決死戰。金人卻不料,嶽飛那路不近東京會合,而是東行撲向徐州,更向京東西路的袞州進發----兀術也算金朝的軍事家,終於看出了意圖所在:大宋要依武力,強奪幽雲十六州。
他當即下令大軍速速馳援,可哪裏還有機會?
左路嶽家軍的強悍騎兵一萬人馬,在嶽雲的帶領下,身負槍矛刀弩,悍然追擊。又在朱仙鎮將金軍包抄切為幾段,血戰圍剿。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血流成河屍骨堆壘,慘叫聲戰馬嘶鳴聲連日不絕。
嶽雲回營時,我驚得幾乎腳軟:他渾身盔甲都被鮮血浸透,騎著的颯露紫也如在血池地獄裏走了一遭。人臉上髒汙不堪,一雙眼睛猶帶銳利殺意。
他瞧見我,竟笑了笑,勉強伸手抹了一把臉,接著,翻身下馬,撇開攙扶走到我跟前施禮道,“官家恕罪,還是給那兀術逃脫了……”
說完,人一個不穩。
我扶著他,聲嘶力竭喚軍醫趕緊整治,嶽雲努力拉了拉我的袖子,我瞧他嘴唇幹得脫皮,又驚又心痛之下眼淚都快出來了----
嶽雲舔舔唇,對我微笑了笑,一字字吃力道,官家,我無事,隻是有些乏力,睡一夜便好……官家莫大驚小怪。
我半攙扶半摟抱地將他安置到皇帝住的中軍營帳內,解下水囊急急往他唇邊湊,嶽雲立時咕咚咕咚大口猛灌,喝得喉結上下哽動,咂咂吞咽不及,清水都順著他嘴角流下來。
我怕他嗆到,忙輕輕攬著他的肩道,“雲兒,慢些……”一邊趕緊用袖子給他略微擦拭,瞧著渾身汙血黑灰,必定黏糊糊不舒服。
嶽雲喝飽了水,迷糊瞧了瞧我,見我焦慮,便輕輕捏了捏我的指尖安撫。
我道,“雲兒,朕給你卸甲。”
說罷便伸手往他腋下解開係帶,再至腰間,臂膀,將血跡斑斑的鐵鍛甲給一一小心翼翼地褪下。
我的手已經血跡斑斑,但眼前所見,更加觸目驚心讓人倒抽一口冷氣:嶽雲的兩層裏衣已經完全看不出本色,血糊猙獰地粘在他身上,腿上臂上更有幾處皮開肉綻----我知道征戰難免受傷,可真正瞧見了便有萬箭攢心之疼。
醫官已經手捧帛布藥箱在床邊守候,濃重的血腥味蔓延在帳篷裏,我一咬牙,喚人拿了剪子,從他褲管起,屏息一點點劃開再剝離,慢慢將他脫得赤身,才召軍醫上前診治。
索幸醫官檢查後言之,他身上隻有數道皮外傷,也並未深及筋骨----血跡大都是與敵人對仗時飛濺上。我聽完先是慶幸,繼而又心驚肉跳起來----這是怎樣的一場廝殺啊?
嶽雲體力不支,已經昏睡過去,縱然我用柔軟的絲帕蘸了熱水,一點一點給他擦拭身體上的汙漬血跡,都渾然不覺。醫官用了金瘡藥後便被我遣退,帳篷內炭火燒得旺盛溫暖如春,嶽雲漸漸劍眉舒展,睡顏分外安詳。
我細細給他擦幹淨四肢,便低頭在他臉頰上吻了吻,扯了裘毯給他嚴嚴實實蓋好,自己便伏在床頭癡癡地看他,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見嶽雲嘟囔了幾句:官家!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