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見到幼時的嶽雲。
他自藏身的樹洞處艱難爬起,渾身狼狽髒汙不堪,隻一雙眼睛,清寒如水。娘……喚至沙啞,無人應答。嶽雲眼裏泛出淚光,細細白牙咬住嘴唇,竟倔強固執地,蹲坐樹下,抱膝一動不動。仍由風吹雨打,饑寒交迫。引得途經此地的三兩難民見了,微微搖頭,繼而麻木前行----不過是又死了一個孩子。
我急得奔過去,伸出雙臂緊緊一抱,用懷暖著他,低頭目視,一滴滴熱淚落到他冰涼的臉上,我伸手,給他擦擦。雲兒,雲兒,請你醒過來。
他忽然睜眼,麵容卻已成年,正是我熟悉的臉----隻雙目茫然沒有焦距,盯著前方喃喃道,娘親----
一瞬間,竟已在大理寺的陰暗囚房,嶽雲戴著鐐銬枷鎖,蜷於地上幹草間,滿麵紅赤,戰栗不已。娘----他低微喚道,嘴唇灰白,幹裂滲血。
我疼得直撲過去,死死拉著他的手,慌忙找水,凝噎間,竟聽得外間獄卒哀聲歎道,“少將軍若高燒不退一病不起倒還能少受些罪……不然三日後還要再過堂上刑----可憐,可憐!”
聽得我驟然眼前一黑,墜入無底深淵----啊!!驚叫一聲,我才察覺自己汗濕中衣,竟已從床上,彈坐了起來。
嶽雲……嶽雲……
好半天,才分辨清楚今夕何夕,擦擦額頭上的汗珠,我拚命想:嶽雲如今身在揚州稍作休整,正要對戰卷土重來的金人呢!
隨身伺候的小內監見我驚醒,忙上前來服侍,我接過他呈上的熱茶,又喘了喘,聞了聞那茶香----卻不喝,放下問,“幾更了?”
才三更。我又讓他伺候熱水,自己擦了把臉,換上新的中衣,披了外袍,幹脆起身,在帳外隨步走走。
月光照在湖麵上,明亮如鏡,粼粼銀色波光一望無際----我癡癡看著,心想,這湖水的外頭,就是長江,江水順流而下,便可至揚州。每日都思念他,卻見不著人----可他縱然看見滾滾長江東逝水,也壓根不會想到逆流而上,與我輕言細語一番。
聽得有人走來,我回頭一看,“韓卿,還未休息嗎?”
戎裝的韓彥直,真如月下玉樹一般豐神俊朗,我讚歎歸讚歎,卻還是提不起和他聊人生聊理想的興趣來----若是此景換了那個人,我絞盡腦汁也要拉他,或賞月漫步,或對坐暢談吧?當然,幾乎也就是我一個人厚著臉皮囉嗦,若非特別,嶽雲是要問一句,才回一句的。
韓彥直對我施禮,與我略略寒暄,見我心思不寧,便問道,官家,可是還為了白天劉夫人之事介懷?
我不答,隻悵然望著湖麵遠處,裹緊外麾。
“官家,此事造化弄人----嶽伯伯當日已聲名遠播,我父唯恐劉夫人之事若據實告知,傳揚出去,會引得無數宵小之輩,口出汙言穢語……”
“朕知道。”
“朕還能猜到,當日你爹爹先說劉夫人改嫁給了自己麾下小兵,是想試探試探嶽飛的態度。見他深恨之……自然無法再說。如今又過了這麼多年,嶽飛也娶了李氏,兒子都再生了兩個,唉,一切已無可逆轉。”
韓彥直隻道,嶽伯伯是重情重義之人,若知曉真相,定會諒解。
我道,“得知真相,諒解放下心中深恨的,倒是嶽飛。可……他放下了深恨,卻又會愧疚,而雲兒……更要背負勝過嶽飛十倍的愧疚痛苦。另一方劉夫人更是為了一個諒解,要將多年前血淋淋的往事再翻出心頭……這諒解的代價,也太大了些,這殘酷真相,壓根就換不來一個大團圓結局,還不如敷衍目前勉強的局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