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我重新回到書桌前。繼續那部中斷已久的長篇小說的寫作。
那時,很多作家都開寫地震題材,我也想寫,但確實覺得無從著筆。一味寫災難,怕自己也有災民心態。這種警惕發生在地震剛過不久,中國作協主席鐵凝率一團作家來災區采訪,第一站就是到四川作協慰問四川作家。我突然意識到在全國人民眼中,四川人都是災民。那我們寫作地震題材的作品,會不會有意無意間帶上點災民心態,讓人關照、讓人同情?那時,報刊和網站約稿不斷,但我始終無法提筆寫作。苦難?是的,苦難深重。抗爭?是的,許多抗爭故事都可歌可泣。救助?救助的故事同樣感人肺腑。但在新聞媒體高度發達的時代,這些新聞每時每刻都在即時傳遞。自己的文字又能在其中增加點什麼?黑暗之中的希望之光?人性的蘇醒與溫度?有脈可循的家國情懷?說說容易,但要讓文學之光不被現實吞沒,真正實現的確困難。
又寫了幾本書:《瞻對》 《蘑菇圈》 《河上柏影》和 《三隻蟲草》,都不是寫地震。
災難還在發生。2013年蘆山地震。2017年九寨溝地震。兩次都離汶川地震發生地不遠。
地震後不斷發生地質災害。2017年6月24日,一個叫新磨的村莊被滑坡掩埋,60餘戶人家、近百條生命瞬間消失。地質專家認為,滑坡是因為汶川地震後造成的地質應力改變。
大地並不與人為敵,但大地也要根據自身的規律發生運動,大地運動時生存其上的人卻無從逃避。
我不在災區,但劇烈的創痛同樣落在我的心頭。而且,隻是寫出創痛嗎?或者人的頑強,但這種頑強在自然偉力麵前又是多麼微不足道。
我唯有埋頭寫我新的小說。唯一的好處是這種災難給我間接的提醒,人的生命脆弱而短暫,不能用短暫的生命無休止炮製速朽的文字。就這樣直到今年,十年前地震發生那一天。我用同樣的姿勢,坐在同一張桌子前,寫作一部新的長篇小說。這回,是一個探險家的故事。下午兩點,那個時刻到來的時候,城裏響起致哀的號笛。長長的嘶鳴聲中,我突然淚流滿麵。我一動不動坐在那裏。十年間,經曆過的一切,看見的一切,一幕幕在眼前重現。半小時後,情緒才稍微平複。我關閉了寫了一半的那個文件。新建一個文檔,開始書寫,一個人,一個村莊。從開始,我就明確地知道,這個人將要消失,這個村莊也將要消失。我要用頌詩的方式來書寫一個殞滅的故事,我要讓這些文字放射出人性溫暖的光芒。我隻有這個強烈的願心。讓我歌頌生命,甚至死亡!除此之外,我對這個正在展開的故事一無所求。五月到十月,我寫完了這個故事。到此,我也隻知道,心中埋伏十年的創痛得到了一些撫慰。至少,在未來的生活中,我不會再像以往那麼頻繁地展開關於災難的回憶了。
因為這個原因,《長篇小說選刊》要我為這篇小說寫創作談時,我不想寫。表麵的原因是這些日子確實很忙,其實是我短期內確實不想再去碰觸這個話題,也沒有什麼小說觀或小說技法之類的話題要談。這隻是一個年複一年壓在心頭的沉重記憶,終於找到一個方式讓內心的晦暗照見了光芒。所以,在這裏要說的,也隻是如何讓自己放不下這段記憶的一些經曆罷了。如果再多說一句,也隻能說,我喜歡自己用頌歌的方式書寫了死亡,喜歡自己同時歌頌了造成人間苦難的偉大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