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3章 結尾:一指流砂,蒼老風華(3 / 3)

“遊遊水沒事吧,看看他多高興!”王彧不服說了兩句,惹來周四娘眉毛一橫。他趕快擦手退到一邊,心裏罵自己不爭氣,響當當的一代名將,當年怕安鑒之,後來怕伽羅,現如今連這惡婆子都不拿他當回事,難道就是因為她給這小屁孩一口奶吃?

北周大成元年,南陳太建十年,八月十五日。

清晨的霧氣還在水麵上戀戀不舍,太陽的金光穿過雲層,落到數落的蓮葉上。最邊上的一簇紫蓮開了一半,露珠從花瓣上滾落,咚一聲落入池塘。

伽羅起得很早,她疾步穿過池塘的曲橋。她要去找玉麟,因為聽說昨天夜裏他和劫匪又聯係上了,想來互換人質的事情也該定了。

玉麟就在橋的另一頭,見到伽羅,他上來稟報,說是齊王找她,有要事相商。

伽羅猶豫了一下,玉麟沒等著回答,就要帶著她前去。

“玉麟,”伽羅試探著問,“小公子的事情……”

“王爺已經安排好了,您不必多慮!”

安排好了?何為安排好了。是準備好將她送還王彧,換回勇兒?或是幹脆將她和勇兒一起留給王彧?

伽羅自嘲,這怎麼可能?如今王彧出逃,猶如放虎歸山,宇文鏡應該恨不得趕快擒住他,或者更狠絕些殺了他了事。

想到這裏心中不祥襲過,她不想去見宇文鏡,反倒是想立刻躲起來,細致籌劃怎麼救王彧和勇兒才好。

玉麟沒給她機會。左右三個侍衛圍著,將她押著穿過池塘,回廊,繞過假山瀑布。

假山後是一片竹林,竹林很大,裏麵是一番新天地。

薄霧進入竹林變得厚了、濃了,清晨的日光不能直射進來,隻在清風搖擺的竹葉間透出一絲綠光。

真是個幽靜清涼的地方,要是有一方台,一壺毛尖茶,那就更好了。伽羅心想。

風來,霧淡,流霧的那一頭,一個身影出現,他坐在案邊,提起茶壺,碧綠的茶水叮叮咚咚地落到骨瓷茶杯裏,沒有琴,卻似點點琴音。

那是宇文鏡,他同樣是素淨的白衫,卻不是箭袖騎裝而是從前常穿的漢家廣袖衫,翩翩然的閑適。

他垂著眸,嘴角噙笑,察覺到伽羅地到來,他沏好茶,推到桌案對麵,然後捧起自己那一杯慢悠悠地說:“過來坐吧!”這句話雲淡風輕。

伽羅不適應這樣的他,不自然地走過去坐下。

幾聲鳥鳴,有空曠的回聲,她回過頭去,原來其他人等已經退去,這裏隻剩他們二人。

“阿彧活著,你不用擔心,”他突然說,“君莫亭他自刎,可拉在我手上的刀痕比他脖子上的深!之後我讓他幫我護佑兄長……”他展開右手,手掌上一道刀痕,猩紅刺目,已經大半年過去,還沒長好。

可伽羅稍稍安心,坐好,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有什麼可以對他說的,隻沉默,在宇文鏡垂目沏茶的時候偷偷觀察他的臉色。

他睡了好幾日,精神不錯,可是白皙到薄透的皮膚露出青色的血脈,暴露了他的病容。長長的睫毛顯得有些許承重,在臉頰上落了一條陰影。這樣一刻,突然點開心靈深處的某樣熟悉的東西,讓伽羅心口微微一疼。

清涼的日光一絲絲落入竹林,落到案上,茶壺邊上幾樣點心,有桃酥還有糖米糕……伽羅看了看,拿了塊糖米糕吃起來。宇文鏡不時為她添水。

這樣緩慢的場景持續了整整一個上午。

“看了一上午,看出什麼?”

宇文鏡抬起頭來看她,眼角微微的笑意,煙水晶樣的眸子氤氳著重重的水汽,就如煙波江岸,迷蒙、溫婉。

伽羅心一驚,說了大實話:“沒有殺氣!”

“你這丫頭,就是太狡猾!”宇文鏡笑了,寵溺的意味更多。

他站起來,道:“沒想到這刺史府後山還有這等清淨之地,走,看看和我們的空山新雨差多少!”

伽羅不由自主起身跟在他後麵,踏上竹林間的青石板小徑。他頭也不回,手從後麵伸出來,就等她握上,一個再自然不過的動作,就如從前……

伽羅沒將自己的手遞上去。他手向後一揚抓住她的小手,緊緊握著不放。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一雙曾經發誓永遠不放開的手,那時候生死契闊,天長地久。

“這麼多年,我試想過千百次當年的場景,”他慢慢走著,昂著頭,語氣裏有淡然的笑意,“甚至有時是在夢裏,長江岸,皇兄親自駛著龍船來接我……可是每次都是一樣的糾結,一樣的結果。我必然會拿著龍吟劍跟他回去,因此必然要承受思念的煎熬,和對你的愧疚;包括之後你的恨,你的報複,你嫁給阿彧,與他生死相許……”他笑了,麵朝竹林外的陽光,就如不更事的少年,“這些都是我愛你的一部分,缺一不可。”

心漏了一拍,伽羅腳步頓住。

他的背影比多年前更高了些,也清瘦了些,可是……他或許沒有變過,從前和現在一樣的狠絕冷厲,一樣的相信夢想和人間真情。

也從來沒有背棄過她,隻是選擇了一條不同於常的路。

他轉過身,看她,為她理順散落的額發,別到耳後,然後從懷裏取出一樣東西掛在她頸上。

那是龍血玉,當年伽羅弄丟在他營帳中的吊墜。這是他父親留給他的信物,他曾珍之重之地托付給伽羅。

“這給留給勇兒,假使有一****繼承大統,讓他別忘了曾為此矢誌不渝,不惜粉身碎骨的父輩們。”

他順勢吻她的額,蜻蜓點水一般。伽羅沒有掙紮,反倒是不爭氣地流淚。她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麼,模模糊糊的水霧裏,隻見他笑了,道:“傻姑娘,別哭!……看來,你還是愛我更多一點!”

說完他轉身離去,沒有猶豫,沒有留戀。

伽羅隻聽得他遠遠地喊了一聲:“玉麟,奉劍!”

伽羅這才恍然覺出什麼,追出去喊:“鑒之,你去哪裏,鑒之~”

第六十六章孑然一身富甲天下

涼州南城一處小巷被官兵圍得滿滿當當。

劉英等人持刀護在王彧身邊,他將小寶用長衫捆在身上,然後接過劉英扔過來的兩把長刀,高喝一聲:“衝出去!”

兵刃相接,電光火閃。

王彧左右拚殺,眼望著源源不絕的周兵,心想,再不濟,我就要把齊王的兒子亮出來示人了。

逼不得已,他不想以一個小孩做掩護。

一把鋼刀迎麵砍來,他舉刀正麵迎擊,因為兵刃不濟,他的刀頓時斷成兩截。

鋼刀落地的時候,有人遠遠喝了一聲“住手!”,對方的攻擊突然停止了。

士兵們退讓,宇文鏡從小巷另一頭現身,他走過來對王彧說:“走吧,我們喝酒去!”

已經逃無可逃,王彧丟下殘刀,道:“好,有沒有蘭陵酒!”

“這個不一定,我今天沒定位,不知道店家有沒有現成的備著!”宇文鏡笑了,看了一眼趴在王彧身後睡得正香的嬰兒,歎道:“真是大氣,這麼個打法也沒嚇著他。”

王彧正要解下來把小寶還給他,他擺擺手,說:“等會兒喝酒時再說吧,別擾了他的好夢。”

這兩個人從來沒有老老實實地喝過酒,這次也不例外。

涼州醉仙樓遭了無妄之災。

三杯酒剛過,宇文鏡手持龍吟一拍桌子站起來,將乘風扔給王彧。二人二話不說,外衫一脫,扔到一邊,也不管醉仙樓裏有沒有人,也不管樓下就是河道,使盡招數拚殺。

眾人驚慌衝出酒樓。

捧著錦盒的藍碧和玉麟立在一樓,聽著樓上翻江倒海般的聲響麵麵相覷。

也不知過了多久,二樓上傳來的聲響漸漸小了。

二樓被打得七零八落,兩個始作俑者都累得半死,各倒一邊。

王彧先站起來,扶起一張尚立得穩的桌子,提了幾張凳子,撿了個銅酒壺,搖搖裏麵的半壺酒道:“鑒之,起來喝酒!”

宇文鏡爬起來,坐到王彧對麵,抓起酒壺,自己先喝了起來。

“阿彧,如今你雖然孑然一身……”他說,“但隻要你願意,馬上即可招兵買馬,東山再起,更何況,你有伽羅,有勇兒……其實你何嚐不是富甲一方?”

王彧怔忪,把宇文鏡手中的酒壺搶過來,接著喝。

“龍吟給你!”宇文鏡把劍推一把,推到王彧麵前。

“你醉了,不然我們再打一場,剛才的不算!”

“在你麵前我醉了無數,偏偏這次沒醉。記得蕭永林嗎?他一個漢人皇帝不惜屈尊鮮卑,隻為一統大業。你又何嚐不能?你給我的東西都盡數拿回去,我能給你的也全都給你……你若不想用普六茹這個鮮卑姓氏,就用‘楊’吧,我皇兄喜歡這個姓……”

……

樓上突然的安靜,令等候在一樓的人更加不安。

玉麟和藍碧並肩立著,他看看藍碧手中的錦盒。這個錦盒他在君莫亭見過,裏麵滿滿當當的放著淮南六州刺史大印和三十萬大軍虎符。

“重嗎?”玉麟問,藍碧沒有答他,回頭看向後方,順著他的視線,玉麟才發現他們身後滿滿當當地站了十來人。一陣急促的馬蹄和腳步聲,兩位齊將打扮的將軍風塵仆仆地大步進來。

這些人玉麟大多認識,有朝中重臣,有各要塞的將軍,這些人掌控著東至膠東,西至涼州,北通大漠南達壽春的大小城池要地。就在這醉仙樓一層,華夏天下的七成聚集其中。

玉麟驚歎,建康的陳頊、長安的宇文贇加起來也就是那餘下的三成而已。

人群之後,有位女子急衝衝走上來,那是伽羅。她撥開侍衛的阻擋,撥開玉麟的阻擋疾步上樓。

二樓一片狼藉,斷裂的酒案凳子倒了一地。

在一片狼藉裏,那兩個人一手提著酒壺,並排站在雕闌畔眺望遠方。

夜已黑透,天邊一輪巨大的圓月照亮大半個晴朗的夜空。

王彧突然回頭,看到伽羅,滿臉驚喜。宇文鏡也回頭,笑著招呼道:“伽羅,快來一起喝酒賞月,今天是中秋呀!”

多年以後,隋朝開國皇帝楊堅攜著他的皇後獨孤伽羅登上丹墀,眺望遠方無盡山河時,不禁歎息,一指流砂,蒼老風華……

“為何如此感慨?”皇後問他。

他說:“這半世蒼生當謝鑒之!”

……

北周大成元年,南陳太建十年,八月二十五日。

長安,齊王府。

宇文贇看著熊熊烈火中的齊王府,羽林將軍上前稟報:“齊王正在府內,這火是從裏麵燒起來的。陛下……救火嗎?”

“不用,這倒省了朕的事!”

宇文鏡站在玉蘭樹間,烈火已近在咫尺,他抬頭,看到濃綠的樹葉間嫩白的花兒開放,就算烈火熊熊依然芳香四溢。

他從懷裏摸出四張紙片,每張紙片都是當年伽羅稚嫩的筆跡。

“智、銳、威、霸”四個字在熱流裏騰空,紛紛燃起……

化為灰燼……

——全文完——

風之歌月之歌

於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