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3章 結尾:一指流砂,蒼老風華(1 / 3)

第六十三章細雨長安

宇文邕的靈柩進長安的那天,天幕陰霾,綿綿細雨。

宇文鏡領著一幹臣工跪在玄武門下,太子就在他旁邊。相較臉色,太子宇文贇的要比齊王明亮許多。太子迫於父親管製過於嚴苛,不許奢靡不許懶惰,常常對他一頓好打,早有怨言。如今天下都將是他的,心中竊喜不自覺地流露到臉上。

宇文鏡卻是截然不同,自從十天前知道皇帝死訊,他幾近不吃不喝不睡,如今跪在細雨裏麵無表情,魂魄已然不知飄到何方。

十天前,伽羅聽到宇文鏡那番予卿天下的話時,她甚至認為他的野心已經逾越了對皇帝兄長的親情。如今看來,伽羅是妄斷了。

伽羅披著帶風帽的白麻,跪在宇文鏡身後。淒涼的哀樂響徹天地,一代雄主北周皇帝的靈柩緩緩出現在雨霧裏。兩個奇怪的扶靈人走在最前麵。其實,周國公卿伽羅識得極少,之所以說那二人奇怪是他們的衣著與氣質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一個是個女人,布衣荊釵,她一手扶靈,失魂地直視前方;另一個是個男人,用白色布條蒙著雙眼,扶著女人的另一隻手——顯然是個盲人。

伽羅不識,周國大有識得二人之人。女將楊柳舒曾是周國唯一的女開府義同將軍,早些年駐守涼州。男的名叫穆衍曾是周國的尚書令,宇文邕禦賜過“美如穆衍,智如穆衍”的美譽。此二人曾是宇文邕身邊最得力的左膀右臂。這都是十年前的風光,因為後來二人實為齊國細作的身份暴露,逃離周境。沒想到十年後會出現在這種場合。

恩怨如煙。或者說,在這恩恩怨怨裏人已經迷失了方向。直到有一日,默然回首,才發現當年執念的不過如此,而已。

背負靈柩的駟架馬車滾滾而過,泥水飛濺,落到最近一排人身上。太子向後縮著身子躲避,宇文鏡卻依然呆立。飄忽的世界裏天空昏暗,車輪轟轟,腳步匆匆,那個在血和痛苦裏向他伸出手拉他前進的身影突然淡了,羽化成透明的碎片。

他的世界轟然崩塌。

雨裏,沒有人能看到他的淚,他閉上雙眼。有血漫出他的嘴唇,他伸手捂住鼻口,赤紅的鮮血從他的指縫中擠出來,滴滴答答的滾落他膝蓋前的水坑。

見他搖晃,伽羅猶豫著要不要扶他一把,隻見他突然倒下來,跌到地上,不省人事。

周帝的突然離世重擊到的不止是宇文鏡,還有柳暮雲。他半生專研的成果給他開了極大的笑話,將他逼到崩潰的地步。

宇文鏡昏迷三日迷迷糊糊醒來,第一件事是去找柳暮雲詢問。得到的答複是宇文邕死後三日,瘋瘋癲癲的柳暮雲在涼州城外走失。宇文鏡一口氣沒接上來,又暈厥過去半日。

聽到宇文鏡醒來又昏過去的消息,伽羅決定去看看他,不知道此刻他的精神防線是不是會放鬆些,能從他那裏找出王彧的蛛絲馬跡。

齊王府人人為著齊王的病提心吊膽,伽羅這王府上唯一的“夫人”去探病並未受到什麼阻撓。

臥房外,伽羅向醫官詢問了他的病況,知道或許就要醒來,於是接過藥童手中的藥湯,走了進去。

檀香從屋角的麒麟銅雕爐中嫋嫋飄繞,繞過五重紗縵,飄向病榻上的宇文鏡。他依然昏睡,他睡著的樣子比平常不知要溫和多少倍。闔著雙眼,長長的睫毛在香霧中微微顫動,令伽羅覺得是不是有風吹到了他。她放下藥碗,走過去將被角為他掖好,又為他撩開落在臉頰的發絲,這才發現,並沒有風吹來,他眼睫顫動,那是因為有淚花正從眼角滲出來。

記憶裏宇文鏡從未流過淚,甚至他幼年時被伽羅的師傅拒在門外,然後在雪地裏跪了整整一夜直到昏死過去……或者長江訣別?洛陽爭鬥?

他總是明斷決絕的樣子,哭的總是伽羅。

盡管如此,伽羅不願看他的淚,因為心中會莫名的憋悶難受。她拿出隨身的絹巾,俯身過去正要為他拭淚,他的眼睛突然睜開了,煙水晶樣的眼眸浸在冰泉裏般,冰冰涼涼。

“那個……我……”伽羅尷尬,拿絹巾的手懸在半空,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他突然伸手去攬她,伽羅沒站穩,跌到他身上,整個臉撞在他頭旁邊的枕上。

“……我要起來……”話還沒說完,伽羅隻覺得自己頸上落了滾燙的水滴。他還在流淚,就算醒了,也是如此。

伽羅不敢再動,任由他抱著她,在她背後流淚。過了許久,伽羅想讓他分神,試探著說:“等你行走方便,我們去涼州尋柳先生吧!”

“好!”宇文鏡立刻應答,那樣唯諾的語氣,伽羅想,要是勇兒能說話,回答她的教導時應該就是這樣的語氣。

宇文邕一生平齊伐突厥攻江南,功績張著,卻在離定江南平突厥的夢想隻有一步之遙時赫然長逝。天不假年,說的就是這種情形吧。宇文邕諡曰武皇帝,廟稱高祖。國喪三日。遺詔太子承襲大統,北周改元大成。

一係列的變故隻在月餘,在這曆史的驚濤駭浪裏,世人幾乎沒有留意到在地處北部邊陲的要塞涼州都尉府地牢裏的一場火。

巡夜的牢役發現火光時,烈火已經穿過長長的甬道衝出地麵。整個地牢猶如鍛鐵的火窯其溫度之高融化了包括鐵閘在內的一切。待到三日之後火滅降溫,地牢裏三十餘死囚十名牢役屍骨無存,地牢內是黑洞洞光禿禿的火坑。

齊王接到奏報日行千裏趕來,看到的是冷卻的土地,灰燼,以及灰頭土臉從黑洞裏爬出來的搜尋者。

“殿下……地牢三十五囚,無一幸存!”尉遲玉麟跪在他腳邊,不敢抬頭。隻聽宇文鏡道:“全城宵禁!”

宇文鏡身後百步,一個身影轉身撥開圍觀的人群離去。他轉入偏街,在彎彎曲曲的小巷裏走了一陣,警覺地確認沒有被跟蹤後轉身閃入一個院落。

這是個普通小院,三進三出的院子,有兩顆梧桐種在天井裏,涼州城內這樣的小院少則也有數百個。這個不起眼的院子,原本隱藏了曾是北周女將的楊柳舒和尚書令穆衍十年,如今二人正在長安,而這個院落被幾個不速之客霸占。

他一路穿過天井,直向廂房,推開門。幾個男人正在熱火朝天地圍著吃羊肉,見他進來道:“嚴錚,酒帶回來了?”

嚴錚關上門,吐了口氣,把抱在懷裏的酒壺放在酒案上。劉英拿過酒壺端看,不滿了:“你去了那麼久,就買了這麼一小壺?將軍還說等會兒我們一人一斤呢!”

一群亡命之徒,命都掛在褲腰上,還想著喝酒。嚴錚腹誹。

自從火燒地牢把王彧救出來之後,他們突然都無所事事了,一群人躲在小院裏吃香的喝辣的,似乎都忘記要回江南了。

王將軍說欲速則不達,我們要在涼州躲過兩三個月,出去被追蹤的可能會低很多。

王將軍又說,就是八個男人躲在一個院子裏太顯眼了,得找女人進來才行。

另外七個點頭稱是。

然後王將軍自語:這個理由,回去以後軍師那裏能說得通吧。

其餘人等冒著冷汗,望天假裝沒聽見。

劉英轉首道:“將軍,軍師在齊王府看著還好,您不要擔心,等回到荊州我們慢慢想法子將她救出來。”

“宇文鏡這混蛋!”聽劉英一提,王彧又怒了。他一直以為伽羅在荊州,君莫亭時,宇文鏡也應承他不會去找她麻煩,之後,他將乘風劍給宇文鏡讓他交給伽羅,就是想對伽羅報個平安,宇文鏡也答應了。怎麼到後來,就讓這個家夥將自己老婆騙到長安齊王府去了?

然後,他護送宇文邕還沒進涼州就被莫名其妙地押送到大牢。雙腳鎖了鐵鏈關在地牢中。若非劉英從長安趕來,找了幾個身手好的弟兄救他,此刻恐怕還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地方整天數著老鼠和縛得太緊的鐵鏈鬥爭。也是直到這幾日,他才從劉英口中知曉伽羅不在荊州,而出現在齊王府。

“這混蛋!”想到這裏王彧又罵了一句,然後對劉英說:“宇文鏡來涼州,估計一時半會兒不會離開,你和嚴錚找去打聽打聽,說不定十一也會來……”

木瓜腦袋的劉英懵了,王彧不耐煩地解釋:“就是夫人!”

“……”

“伽羅,軍師!”

換個稱謂這個人竟然就搞不清楚狀況了,王彧想不通這呆子哪裏像是普六茹堅那樣無堅不摧的神將了,虧得宇文鏡還讓劉英喬裝他。

正如王大將軍所料,齊王到達涼州五日後伽羅跟著一群女眷來到涼州。進涼州城門時,伽羅馬車的簾子一直是掛起來的,她還不時探頭出來和路人打招呼。嚴錚首先看到她,立馬衝出人群,去向王彧報告這個喜訊。

“她精神還好?”

“看上去不錯!”嚴錚連忙點頭,轉瞬想,糟了,說不定將軍看軍師過得好,以為自己老婆已經被撬了牆角,那……

“那就好,救她出來能跑得動,這裏回江南路程可不短!”

還好,嚴錚舒了口氣,直誇大將軍想得深入,胸懷寬廣。

“倒是將軍您……能走了嗎?”

“可以!今天在院子裏走了不少路。”王彧怕他不信,站起來走了兩步,可還是歪歪斜斜。他的一雙腳踝被地牢的鐵鏈紮得太緊,鐵鏈鏽蝕粗糙,磨傷腳踝,傷口又被鐵鏽侵蝕,惡性循環,總之他被救出來的時候雙腳踝潰爛,不要說走路,就怕要不了幾天命都沒有了。

劉英說這是宇文鏡故意為之,取他性命於無形。王彧隻是笑笑道:“他要我性命,隨便砍了,也犯不著費這腦子。”

隻要活著,王彧總是朝順心的地方想,屬下們無奈,也隻能同他一起喝酒吃肉,順便謀劃著怎麼救出伽羅,怎麼逃回江南,還有怎麼保命。

第六十四章小寶小寶

北周大成元年,南陳太建十年,八月,長安。

手持火把的羽林軍將齊王府團團圍住,齊王府的管家出了門來,一見到新皇帝宇文贇站在門口,嚇得退一步撞倒身後的家丁。

同一時刻,涼州。

齊王暫住的刺史府出了大事。半夜裏,手持火把的侍衛將刺史府團團圍住,這是齊王從長安帶出來的親衛,接著,本就宵禁的涼州各個街道被士兵充斥,整個城池沸騰了。

隻因為,齊王的兒子丟了,就在齊王的臥房裏。

當劉英將這個肉呼呼的小東西放到一群男人吃肉喝酒的酒案上時,一群人傻眼了。沒克製住怒氣的王彧轉身一腳飛過去,喝道:“讓你去救軍師,你就弄來這麼個東西!”

“呀,將軍,你的腳能行動自如了!”劉英顯然走題了,怪不得他,此人本來就大字不識一鬥,腦子裏麵又是一鍋粥。

“說正事!”王彧換左腳,又給了他一腳。

“那個……我和嚴錚分頭行動,嚴錚沒找到軍師居住的房間,我去宇文鏡的睡房,本來想看看軍師是否在裏麵,結果就看到這個,然後……我想這嬰兒在齊王睡房,應該是齊王的兒子,偷了出來,也好要挾宇文鏡,那麼軍師也就可以回來……”怕王彧繼續怪罪,劉英一連串地說了許多。

可是,大家都知道,這次打草驚蛇,如果這不是宇文鏡的兒子,以後再有動作就難了。

可,這還不是王彧擔心的,王彧看著這個呼呼大睡,肉呼呼的小東西,頭都要大了,道:“你讓我們這一群大男人怎麼養這個奶娃子!”

“將軍,沒關係,我把奶娘一起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