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楠坐了十多個小時的火車,中間轉站還用去一個多鍾頭,到達懷城的時候是晚上六點。
火車站人擠人,遠處高樓霓虹閃爍,跟她待了十八年的那個破落小小縣城有著完全不同的生活形態和節奏。
她很瘦,一頭短發細碎淩亂。
身上唯一的行李是單肩挎著的那個黑色背包,幹癟又陳舊,她被人群裹挾著走下站台,看起來就像個還在上初中的假小子。
隨楠在火車站大廳外麵的馬路邊站定,這是她第一次來懷城,手裏除了一串電話號碼,什麼都沒有。
電話打出去,響了好幾聲都沒人接。
再打,依舊無人接聽。
她皺起細細的眉,嘴角抿著,不是個太高興的表情。路邊燈光下那張原本看起來不太起眼的臉,五官在細看之下其實很耐看,膚色雖然不夠白,但勝在細膩光滑。
路邊有見她環顧的中年人走上前問她需不需要帶路,十塊錢,可以幫拿行李送到地鐵或者公交站。
她搖頭說:“不用。”
然後,她伸手攔下一輛橙色的出租車,直接說:“師傅,麻煩去城南國富大道57號。”
師傅一開始還以為上車的是個少年,一聽聲音就笑了。
車開出去,師傅說:“小姑娘,聽口音不是懷城人吧?去國富大道幹什麼?探親?”
不怪司機師傅好奇,國富大道那片可是寸土寸金的地兒,靠近城郊,麵積特別廣,基本都是獨棟別墅的富人區。
隨楠把背包拿下來放在身側,聞言說:“不是,去工作。”
……
彼時懷城幾個頂尖摩托車俱樂部私下組織的摩托車比賽,就在城南那邊一個大型賽車場進行。
傍晚能見度低,就隻看見黑白。
紅、藍色幾道殘影如疾風般在賽道上飛馳而過,半個小時過後,相繼停在了終點線的位置。
以數秒成績領先到達的那人,叫遲俞。
他右腳抵在地上,顯得一雙腿又長又直,隨手摘下頭盔扔給等在旁邊的工作人員,露出一青茬寸頭。單眼皮,高鼻梁,幹淨清爽又帶著點銳利逼人的酷帥模樣。
身後追上來的人停在他身邊笑著道:“我說雷魚,你就不能放放水,每回血虐我們有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遲俞嘴角扯了個不明顯的弧度,“我高興。”
“滾蛋!”其他幾個人跟著笑罵,“你一職業車手,讓那些成天追在你後麵的小姑娘知道你這麼狗,看你以後還怎麼混。”
遲俞長腿一跨從車上下來,淡而無味道:“我賽我的車,誰愛看誰看。”
他向來這樣,我行我素。
賽車完全是因為喜歡,不為討好取悅任何人。
天賦高,能力強,脾氣再不怎麼好,每次到他上賽道,也多得是小姑娘呐喊助威。
說起來“雷魚”這個外號,還是取自遲俞名字最後一個字的諧音。
車迷粉絲戲稱這位年僅二十一歲的年輕車王,總是習慣在最後的關頭炸對手。
他十三歲入行,第一年就拿下了全國公路摩托車錦標賽少年組的冠軍,十五歲破格進入成人組比賽,同年代表中國參加亞洲公路錦標賽,打敗當時國內著名的賽車手成劍和王越飛一戰成名。四年前跟著他的伯樂,也是現在的教練唐天波簽給了YNG,代表車隊從國內外捧回了多個榮譽獎杯。
少年成名,天之驕子。
重點是,遲俞本來就出身於懷城二代圈,人人巴結。
別人玩車那是當愛好,他愣是在這個燒錢的行當裏做到了極致,將雷魚這個名字在世界摩托車錦標賽的賽程上打下了深深烙印。
年紀輕輕身價暴漲,“雷魚”這兩個字代表著一座裏程碑,是無數進入這個行業的年輕人想要追逐超越的目標。
今天就純粹是出來玩的,這些人裏,就數馬成陽跟他最熟。馬成陽家裏本來就是做汽車產業的,從小一個圈子混大,屬於連對方三歲時扯了哪家小姑娘裙子這種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都知道的損友。
他跟在後麵說:“得得得,我嘴賤,忘了您‘恐女’。”
“滾犢子。”遲俞扯下手上的皮手套罵了一句。
“恐女”這個傳言來自遲俞曾經的一個瘋狂女粉絲,跟蹤他全國各地參加比賽,後來更是發展到半夜偷偷溜進他家,被拒絕之後在網上瘋狂回踩。
說他根本不喜歡女孩。
那年他才剛剛十七歲,後來有媒體采訪,他被問煩了就說是的。
馬成陽笑著說:“我到現在都還記得當時周凱在電話裏怒罵你的樣子,簡直笑死我了,說他為了你這破事,跟媒體澄清了整整四年,到現在網上還經常有人關心你的性取向。”
說到周凱,遲俞的腳步頓了頓。
周凱別名周胖子,是YNG摩托車俱樂部的經理,他自稱自己是周老媽子,為了YNG的發展和車手前途操碎了心。
就遲俞恐女這事,他曾經威脅遲俞說下次再當著媒體胡說八道,就跑到FIM(國際摩托車運動聯合會)拉橫幅,大家一起同歸於盡。
遲俞回頭問剛剛拿著他頭盔的賽場工作人員:“我手機剛剛有沒有電話進來?”
“好像是有的。”工作人員點頭,把手機遞過來。
遲俞按亮了手機,看著上麵亂七八糟的消息和未接來電,慢悠悠罵了句髒話。
“怎麼了?”馬成陽問他。
遲俞根本沒回,拿著車鑰匙晃了晃直接說:“走了。”
“哎,這就走了?”馬成陽等人都還沒回過神,扯著嗓子喊,“下回接著約啊?我知道城中心那邊新開的一家燒烤店,到時候給你打電話。”
遲俞揮揮手,沒有回頭。
周凱因為被派遣到國外學習兩個月時間,也不知道從哪兒找來一臨時工,非讓他下午開車去火車站接人。
他根本沒想起來這事兒。
走出賽車場的時候下了小雨,遲俞站在路邊拿出手機看了兩眼,他看到了某個外地號給他打了兩遍電話。
他照著之前的兩個未接電話回撥回去。
響了兩聲,接了。
“喂。”是清淡的女聲。
遲俞愣了兩秒,然後才說:“隨楠?”
“嗯。”
遲俞沒太反應過來,周凱最開始讓他去火車站接一個叫隨楠的人的時候,雖然這名字聽起來挺中性,但他以為對方起碼會是個男的。
不等遲俞說話,電話裏傳出另外一個聲音說:“看吧,我就說你不能進,我在這裏工作三年了,見你這樣偷偷跑來的小姑娘多了去了。你們現在這些小女生啊,追個明星就算了,追什麼車手?”
遲俞皺了皺眉,對著電話說:“你在哪兒?”
“俱樂部門口,保安不讓進。”
遲俞頓了兩秒說:“等著,我十分鍾就到。”然後直接掛了電話。
七八分鍾過後,遲俞停了車,走到離俱樂部差不多有一百米遠的地方時,就隱約看見了保安亭外麵的綠化帶邊上站了個人。
女人,也不對,女生?
剛好他的手機響了,來電人是周凱。
才接起,那邊就是一陣炮轟說:“雷魚,你到底有沒有給我去接人?我剛剛打電話回俱樂部發現人到現在還沒到,你搞什麼鬼?”
遲俞被他炮仗一樣的聲音吼得直皺眉。
看著不遠處路燈下的那道身影,他說:“周胖子,我現在合理懷疑你因為害怕被新來的經理謀權篡位,而雇傭童工。”
“放你大爺的屁!”周凱說,“人家成年了,十八歲。”
遲俞嗤笑:“十八歲?請來是能奶孩子還是換尿布?”
周凱現在人在國外,打著越洋電話悲憤道:“別這麼老不要臉好嗎?我說你們一個兩個能不能別這麼臉大,知不知道找一個願意接替YNG這個燙手山芋的人有多難。俱樂部之前的高層打算隨便找個人過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的。”
YNG是目前國內非常年輕且處在上升期的車隊,成立時間不長,但對比一些老牌車隊上升空間很大。
除去遲俞這張王牌,隊內還集結了如隊長李立騫、馬濤、湯益陽等不少優秀賽車手。
這些人沒一個好伺候的,尤其是遲俞這種毛病一堆的家夥。
周凱說:“有點自知之明吧,現在除了我誰還受得了你們。”
他又說:“這隨楠雖然來自小地方,但她可是薛起朝一手帶起來的,水準不比任何職業女車手低。”
薛起朝跟YNG教練唐天波年紀差不多大,都是曾經活躍於各大國際賽事的優秀車手。後來薛起朝退役,而唐教練則選擇了繼續留下來。
遲俞看著前方夜幕下略顯單薄的身影,挑了挑眉道:“既然是車手,怎麼會來接替你的工作?”
“現在不是了。”周凱聲音低了兩度,“聽說是腳受傷,不能再繼續賽車。”
遲俞也一時間沒說話。
這是高危行業,受傷原本是家常便飯,更有甚者,還有可能賠上性命。
遲俞向來是個同情心少得可憐的人。周凱接著說:“她這次會來懷城,原本是聽了薛起朝的意見來給唐教練幫忙的。你也知道唐教練那個人,初心不改,一直致力於發掘國內優秀人才。他現在手底下有一批小孩兒,本來想讓隨楠幫忙帶帶,我是半路截和,硬找唐教練把人給要過來的。”
遲俞刻薄:“還真打算請來帶孩子的?”
“知足吧,我的少爺。”周凱簡直是服了,“真要讓高層到時候弄一個什麼都不懂的人進來,我怕你們能把俱樂部給我拆了。她年紀小不說還接替經理的活兒,接替行政的總可以吧。你可別忘了,上一個行政是被誰給折磨跑的。”
“少含沙射影。”遲俞冷嗤,“人家主動辭職的。”
周凱被他噎得不想說話。
一般職業車隊裏行政的活兒最不好做,與賽場溝通、媒體溝通,還要跟車手溝通,還有各種跑腿帶話、收比賽費、製作獎狀獎杯,等等。
車隊的前一個行政是個二十出頭的男生,挺靦腆一人,但溝通能力確實欠缺。
失誤幾次後自己都不太好意思待,遲俞這人嘴巴向來又不饒人,專業事情上尤其不能容忍出現差錯。半個月不到,那人灰溜溜就走了。
周凱不跟他扯,苦口婆心:“這次不一樣,人家好歹是個女孩子,女孩兒多好,體貼又細心,可愛又嬌軟,剛好平衡一下我們俱樂部常年陽盛陰衰的慘狀。”
遠處的女生似乎聽見了這邊說話的動靜,側頭朝這裏看過來。
她扯了扯肩膀處的帶子,抬腳朝這邊走過來。
小姑娘在遲俞麵前站定,偏了偏頭看他,然後說:“剛剛給我打電話的人,是你?”
遲俞收了手機,看著眼前身高大約隻到自己下巴的人“嗯”了聲。
下一秒,女生盯著他的眼睛說:“我不喜歡不守時的人。”
遲俞:“嗯?”
挺新鮮的。遲俞想,真該讓周胖子來見見他心目中可愛又嬌軟的妹子。
遲俞見她一直盯著自己,也不好解釋他今天跟人約了比賽忘記要接人這回事。上下打量了她兩眼,他挑著眉隨口評價一句:“頭發不錯,挺酷。”
跟狗啃的差不多。
配上那張“我現在情緒其實不太好”的臉有種奇特的喜感。
遲俞轉了話題問她:“吃飯了嗎?”
隨楠:“因為你的不守時,我很明顯錯過了晚飯時間。”
遲俞:“……”
嘿,絕了。
YNG這兩年在國際賽事上的成績顯著,那得到的待遇自然也是國內最好的,俱樂部位於國富大道的中心區,整整兩棟別墅,其中一棟全是各種品牌摩托車和組裝的半成品,另外一棟的三層建築,一樓是大廳和廚房,二樓是專供給車手的健身房、台球廳等娛樂休閑區,三樓才是宿舍。
車隊配有自己的教練、技師、工程師,等等。
這在國內的眾多車隊中已經是非常難得的了。
隨楠挎著包跟在遲俞的後麵,進了俱樂部。
手機裏有消息傳來。
備注是“黑狗”。
“楠姐,你真去了?走了怎麼也不說一聲,我還是今天聽淘淘他們說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