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條沒有邊際的幕布籠罩著平安鎮的大街小巷,春雨總是在夜色籠罩下姍姍來遲,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像牛毛、像銀針,由細又密地撒向平安鎮密密麻麻的黑瓦房,青石板年深日久,早被腳板、車輪、馬蹄打磨得光滑如鏡,經了這雨一淋,越發像一麵麵上了桐油的銅鏡,返照著通向城隍廟的一排排紅燈籠,在風中搖曳著、打著秋千。細雨打著城隍廟四周環繞的一大片竹林,發出輕微而又均勻的沙沙聲,仿佛是春蠶在蠶房裏吃桑葉般動聽。這裏是平安鎮保安隊駐地,城隍還在,是一尊描彩畫金的白發老者,峨冠博帶,長袖飄飄,左手持銀色拂塵,象征風調雨順,右手持穀穗,象征五穀豐登。左右兩尊是天真爛漫的孩童,左為對襟短襖的金童,留著三撮毛的蓋蓋頭,撅著紅嘴唇,明眸而皓齒,右下方是玉女,梳著抓髻劉海,紅衣紅褲、麵白唇紅、雙目顧盼生情。一對金童玉女相向對應,一個捧著銅錢串子,一個拿著元寶、玉如意。象征招財進寶。看一對小孩兒啼笑而立,人們仿佛能聽見她們天真無邪的童音和笑聲。然而,此刻這個四進四出的四合院裏左右各八間廂房裏卻是如雷般的鼾聲,自從王三爺被軍統抓去後,這裏是群龍無首,兩個連的三百多號兄弟整天除了喝酒就是搓麻將、玩紙牌,甚至那間平安鎮最大的妓院——擁翠樓也成了一幫兄弟的溫柔天堂,徹夜不歸是家常便飯了。
此時此刻,這個燈火通明,散發美人新上妝,“大爺!過來啊!快來玩玩!”“大爺,快來玩玩吧!別走啊!喲!大爺們,有啥害羞的!”正對街巷的大門口在一排紅燈籠的映照下,三個金色大字“擁翠樓”閃著令人炫目的金光。一群身穿著旗袍大開叉露著白花花大腿的女人們,揮動著手裏灑著洋香水的絲巾手帕,故意挺著一對饅頭似的胸脯,張合著猩紅猩紅仿佛剛剛吸了人血似的紅嘴唇向著匆匆而過的老少夜們調笑著、逗引著。一見有男人進門,立刻圍了過去仿佛一群吸血的螞蝗見了溫熱的獵物。
“大爺,我陪陪你玩玩吧!喲!你可真帥啊!”
“三爺,你個死鬼!怎麼把你老娘給忘了?這麼長時間不見!你死哪去了?可把你老娘想死了!走!老娘我陪你喝幾杯去!”
這個叫三爺的可不是王三爺王遠林,他此刻正關在鍾漢警備司令部冰冷潮濕的監獄裏,可享受不了這個豔福了。此人正是那個拉隊伍去投了胡宗南的沙皮狗賴三爺,人稱賴三,隻見他一身國軍軍服,頭上青天白日十二角星閃著寒光,腳上一雙鋥亮的馬靴直晃人眼,牛皮槍套裏嶄新的勃朗寧手槍分外紮眼,尤其吸引人注意的是那肩章上的一顆金光閃閃的金星,那可是上尉軍銜啊!
“想!想!我也想死你們了!來!來!跟三爺親一個!”
“三爺!你真壞!來!三爺,咱們喝酒,來一個酔方休!”
“哈......哈......”擁翠樓外春雨瀟瀟,暮色深沉。四更剛過,三條黑影從擁翠樓出來,鬼鬼祟祟摸進了青石板街道,那條通向城隍廟的路口,此時,鼾聲此起彼伏,保安隊的兄弟們正在沉浸在夢中,誰也沒有聽見這三條鬼的聲響。天大亮了,窗外雨還在下著,淅淅瀝瀝的,保安隊的兄弟們都還全賴在被窩裏做著各自的美夢。沒有早起操練的軍號聲,沒有操練的口號聲,這裏一片死寂,隻有雨打竹林的沙沙聲和刺耳的鼾聲。除了廟門口兩個斜挎著步槍昏昏欲睡的哨兵,這裏成了隻有泥塑木雕的死廟。
“醒醒!醒一醒!三爺來看望兄弟們來了!”
“快醒醒!三爺回來了!快醒醒!三爺給兄弟們賞錢了!”
“快起來!起來!懶鬼!快起來!三爺有賞,每個兄弟大洋三塊!快起來領賞了!”一陣公鴨嗓子驚醒了沉睡夢想的兄弟們,一聽有賞錢,還三塊現大洋!霎時間全爬起來了,畢竟,瞎子見錢眼睜開!況且自從隊長被抓後,弟兄們早就沒有軍餉了,原先每個月還有一塊大洋的餉銀花花,可現在頭兒沒有了,找誰要錢去?一睜開眼,他們全部吊住了。
隻見麵前的賴三爺一身國軍裝束,那帽徽、那馬靴還有那鋥亮的勃朗寧手槍,最顯眼的當然是那一顆星的上尉肩章,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索性爬起來湊到跟前看了一清二楚,這一看不打緊,反而使他們欣喜若狂,那一顆星閃閃發光,貨真價實,而且身後跟著兩名同樣國軍服的跟班警衛,他們是賴三的拜把兄弟,何公鴨和劉蠻狗。他們正打開一個桐木桐箱,裏邊整整齊齊放著的正是那軍餉錢,現大洋閃著耀眼的白光,一時間照得屋裏亮晃晃。
“喲!三爺可發了!怎麼升大官了?還是個上尉!”
“三爺,快給兄弟們說說!咋發財啦!哥們也跟你去沾沾光!”
“是啊!三爺!咱兄弟們就快困死在這裏了!隊長被抓後,餉銀沒了,弟兄們馬上要斷糧了!別說吃肉,過幾天連稀飯都吃不上了!”
“三爺!說一句話!隻要能升官發財!弟兄們跟你走!”一看兄弟們羨慕的眼神和哀求的語氣,賴三頓時有點飄忽,想不到我賴三漂泊半生,前半生靠著巴結別人過活,現在風水輪流,輪到我賴三爺稱霸了,被別人巴結的滋味真的很舒服。賴三爺心裏是無不受用這一種一呼百應的場景。但畢竟久經江湖,說話另有一套。
“弟兄們!我賴三不忘好兄弟們出生入死,情同手足之真情,特地趕回來帶弟兄們一起去升官發財。現在,願意跟我去國軍那邊的,每人發現大洋三塊,不願意去的也發現大洋三塊,人各有誌,兄弟我不耽誤你們各自的前程,現在,請賞臉領大洋!願跟我走的領完錢後去門外集合,不願意去的兄弟我絕不勉強總之一句話,去留悉聽尊便!來!發大洋!”
於是,一群睡眼稀鬆、衣衫不整的保安隊兄弟們迷迷糊糊中每人領導大洋三塊。一時欣喜若狂,軍營裏炸開了鍋。
“我說吧!剛剛做了夢,夢見自己躺進一口大棺材裏,被人抬著搖來晃去,這不應夢了吧!失得了三塊大洋,發財了,棺材棺材升官發財嗎?要是跟了三爺去!保管今後又能神官發財,真是好兆頭!”
“是啊!是啊!我也剛做了這樣的夢,還夢見三個穿著管衣管帽的官爺向我招手呢!看來!好運來了!咱們跟了三爺準能升官發財!”
“聽說今天有八路軍遊擊隊頭頭來招安收編咱們保安隊!咱們可不能跟著八路軍走,他們吃糠咽菜的,不僅沒有餉糧發,還要打仗,又自己開荒種糧,聽說那些八路穿得像叫花子,冬天沒有棉衣,腳上一年四季都是一雙草鞋,那日子比叫花子強不了多少,咱哥們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可不能去遭那罪,哪有跟了三爺去國軍那邊吃香喝辣的,況且還能升官發財。最要命的是八路軍那邊不準越窯子,聽說洗澡都要避女人,更別說碰女人了,一個長著絡腮胡子滿臉是痣的矮個子一番油腔滑調話惹起了大夥一陣哄笑。
“對!說得好,咱們現在是待嫁的小婆娘——可不能跟錯人。我看!咱們趕緊跟三爺走吧!”
“跟三爺走!怎麼個走法!三爺說個話吧!”一臉得意臉色的賴三爺此刻有些飄飄然,做夢也沒想到我賴三成了個人物啊!他清了清嗓子,準備從懷裏掏出那張臨行前領到的“尚方寶劍”——委任狀來演一場更加精彩的雙簧戲。
可偏偏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他被門外一聲大喊:“八路軍遊擊隊魏大隊長到!”隨後傳來一陣嘈雜的馬蹄聲和腳步聲。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來得真快啊!“快!兄弟們!出去集合!記住,不動聲色,不露馬腳!咱們先聽聽八路軍怎麼個說法,見機行事,兄弟們看我眼色見機行事”。此時,在營房外,身為連長的大牛早就聽到了房中賴三一夥的所作所為,為了不打草驚蛇,他用眼色示意兄弟們先出去集合,聽聽這位八路軍當官的怎麼說。
半個月前,大牛已經知道家裏爹娘已經分上了田地,而且他的弟弟二牛已經是個八路軍戰士了。我這個當哥哥的反而落在了弟弟後麵,為了能早點帶領連隊裏窮苦兄弟們加入八路軍,大牛先後作了幾次秘密動員。因為平時在隊裏身先士卒,愛兵如兄弟,深得連隊兄弟的敬重。故而兄弟們一句話:牛哥隻說怎麼幹!咱們兄弟們隻聽牛哥的、因此這隻有兩個連的保安隊一時間發生了分家,一連聽大牛連長的,早就做好接受改編投誠八路軍的各項準備,甚至保安隊裏僅有的一軍火庫已經由大牛率領的一連兄弟們全部控製。那裏麵可全是寶貝啊!三千發子彈,兩挺輕機槍,五門小鋼炮,連同炮彈三百發,還有一門看家寶——九四式山炮,那可是攻城的利器,因為難得一用,至今沒有上過戰場。老實講,別看這保安隊人少,可人家家夥硬實,光庫房裏那些存貨,就是遊擊隊想都不敢想的,對於留守後後方的遊擊隊來說,補充裝備的唯一途徑就是繳獲敵方的軍火武器。
當然,如今隊長被抓走,兄弟們各懷二心,人心渙散,已成潰散之師,所以大牛早就吩咐手下一個連的弟兄們,對於不願意隨行投誠的兄弟先繳械後勸解,實在不願同行的,留下槍支彈藥,悉聽尊便。對於蠱惑人心,企圖拉隊伍投國軍的。格殺勿論,尤其是這個禍害根賴皮狗賴三,大家恨得牙癢癢,早就想除掉這個走狗,不能讓他“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