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冤有頭、債有主,鬼神之事,不可說也。聰明一世的八爺此刻卻再也無法清醒過來了。
七天之後,一個陰雨蒙蒙的清晨,陰風淒慘的斷魂灘上浮起了一具屍體。打撈上來的幾個漁民一看大吃一驚,這不是咱們的大東家王八爺嗎?那時的走龍河九村十八寨都是王家的佃農、佃民、山林、河水、良田皆是王家所有,他們每年要交一次租子,起初是糧食、魚蝦水產、野物肉、皮毛甚至桐油生漆等土產品後來都改為交現大洋了。因此,這一帶皆稱八爺“大東家”。
“八爺死了!”、“八爺淹死在斷魂灘了”“八爺和他的那些兄弟見麵去了”。這最後一句鄉民們的議論才是八爺真正的心思。作為聰明一世的八爺,選擇在此地了斷顯然是用意明顯的。他要去拜見他的三十二個結拜兄弟了。準確說應該是去謝罪、贖罪去了。
農曆二月初二,當平安鎮又沉浸在一年一度的龍王大會的喜悅中時。在野人坡,八爺的葬禮卻分外冷清,除了王三爺王遠林和王四丫頭王少華。老傭人陳大媽和四五個老媽子,幾個在八爺府上作了十幾年的老長工,另外還有麻叔魏大隊長和根子。當然還有八爺的幾房姨太太,一大堆十幾個披麻戴孝的女人。
八爺的正室、結發妻子死得早,除了老四丫頭王少華。其餘三個兒子皆是正室所出而此後八爺續弦納妾,幾十年內竟無一子嗣。作孽太多,要斷根的!看來真是暗室欺心、神目如電啊!大少爺和二少爺遠在抗日前線,軍務繁忙,忠孝不能兩全,父親去世的消息隻好通過電報告知他們。而他們也隻能回以唁電,並寄回大量現大洋,要求隆重置辦葬禮。
但這一次王三少爺王遠林終於開竅了,他拿出銀元置買了三十二塊壓碑石請石匠刻碑,並置買磚石、洋灰、整頓墓塚。並將八爺就地安葬在野人坡,他們終於又一次聚在一起了,這真是天意啊!春寒料峭,軒龍崖上的迎春花綻開了早春的笑臉,春天終於在酷寒的嚴冬掩蓋下又一次來到走龍河穀。在斷塊灘,漁歌和山歌再一次唱綠了泛著春水的走龍河水。
每當有隆隆作響的機動船駛過野人坡前,總有人在回憶那些逝去的記憶。“看,那可是結拜兄弟,他們兄弟又團圓了”。也有人會說:“看!這就是被八爺害死的三十二個船幫兄弟們!喏!看見墓前沒碑的那座墳嗎?這就是那個活閻王、八爺的墳啊!怎麼樣?作孽一輩子,還不是免不了要入土啊!荒草一堆土!下場總是一樣的”!“聽說他那墳不敢立碑,怕有人敞墳,挫骨揚灰!畢竟八爺壞事做得太多啊!”但青山無語,大河不言,卻以博大的胸懷接納一切罪惡汙垢。
春意盎然的走龍河穀九村十八寨到處是山歌和耕田的號子聲,甚至還有久沒聽見的情歌對唱。九村十八寨的鄉民們正在陝南遊擊大隊趙正勇政委和魏大隊長的指導下,有計劃、有步驟地展開打土豪分田地的群眾運動。
在三月初三的群眾大會上,一大批昔日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而終年替人做牛做馬的長工,如今有了自己土地、農具,甚至分到了從土豪手中奪來的房屋,真是真正做了一回人。當牛作馬的日子總算有了個頭。
“我是地主家庭出身,但我並不是剝削階級。我鄭重宣布:將王家所有的山林、河麵、良田統統分給九村十八寨的鄉親們。包括王家的房屋,財產全部充公,作為陝南第一個縣級政權的辦公地點和活動經費。我個人已經是一名共產黨員,八路軍遊擊隊戰士,早已和地主剝削階級徹底決裂。”王四丫頭王少華麵對台下黑鴉鴉的老鄉們發表了她的即席演說。
看著有些激動的王四丫麵帶笑容地走下了台,根子笑嗬嗬迎了上去。“四丫!你今後可就是個地地道道的無產階級了!你不會後悔吧!可要跟我過苦日子的喲!”看著妻子,根子揶揄地笑著說。
“好你個根子!別在這說風涼話!我是你老婆啊!怎麼?懷疑我立場不堅定啊!告訴你!今後戰場上遇見我們王家親人我一樣麵不改色,心不跳,以人民利益為重,必要時也要大義滅親,為黨和人民利益不惜犧牲個人利益。”見根子有些不嚴肅。王四丫又板著臉說了一通。
“好!好!說得好!不過,說實在的。隻可智取不可強攻,攻心為上,比如眼下你三哥,他手上可是有兩個連的保安隊啊!而且隊員多是平安鎮九村十八寨鄉民,不可一味強攻,要想法子感化他們,收編他們!這樣咱們可以減少犧牲,他們也可以減少傷亡,最大程度贏得鄉民們的擁護。”
“你就別在人家傷口上撒鹽了,好嗎?我哥現在正在陝南警備司令部大牢裏受刑呢!性命都難保!他那兩連的保安大隊早讓魏團長的警備團收編了。你是他妹夫!怎麼!你不能幫他也就罷了,就不要看笑話了,好嗎?”王四丫頭又怒又氣,話沒說完竟哭了起來。
畢竟是禍不單行,往昔風光無限的王家如今老爺沒了,孫子林兒沒了,七姨太畢竟是王公館的人,她日諜的身份又讓王家有通日漢奸的嫌疑。而如今因陳家溝鐵礦鼠疫細菌彈和**毒氣彈慘死無辜礦工五百多人的特大命案,王三爺身為保安大隊長,防衛巡護鐵礦生產生活安全不力,嚴重失職。甚至要上軍事法庭接受審判。而肇事凶手卻是八爺的七姨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而王家禍事連連,家破人亡,不由得四丫頭不傷心啊!
看著哭成淚人兒的王四丫,根子也不由得有些傷感,他已經找不到合適的話語,隻有緊緊摟住這個出身大戶人家,卻有一顆善良之心的美麗妻子。
“好了!四丫!別哭了!看你傷心成這樣,我真得好後悔不該隨口亂說。不過,我真得不知道三哥那兒出事了,你知道,國民政府的事從來不會通知咱們八路軍遊擊隊的。我真得不知情啊!不是故意氣你?”根子一邊輕聲輕語地安慰妻子,一邊輕輕拍她的後背,那樣子真像在拍一個即將入睡的嬰孩。
聽這個大男人哄孩子似的話語。“噗”王四丫竟突然破涕為笑了。畢竟她是感到了從來沒有過的幸福,有根子這樣一個誌同道合的丈夫,就是現在一起去死了也值得!當初正是厭惡了那個讓她又愛又恨的王公館,她選擇了棄家去延安,她感到那是一個散發著惡臭和腐臭氣味的活棺材,那裏麵的人雖然都是親人,可他們貪婪、狡詐、凶惡、男盜女娼、為了自己活命,不惜葬送他人性命,而且見利忘義、貪財好色、為富不仁、毫無人性……。總之,她實在是受夠了,她實在後悔生於如此大戶人家。自從她重新遇見了兒時的小夥伴根子,那就認定了此生非他不嫁,她出身大戶,卻走上了一條反叛這種腐朽沒落的剝削階級的革命道路。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她如同一隻久困籠中的百靈鳥,終於可以振翅山林、放聲高歌、呼吸這新鮮的大革命氣息。
“喲!根子哥!你欺負嫂子了?可不敢這樣喲!你一個窮泥腿子獨占花魁,可要知足喲!你不心疼,兄弟們可都心疼得緊!”狗子和石頭不知什麼時候湊了過來。他們兩個一邊又說又笑,一邊作起了鬼臉。
“去去去!屎屁眼娃娃,懂個啥!人家小兩口吵吵嘴,家常便飯,少在這瞎摻和!”一旁走來了魏大隊長和趙政委。一看是隊長和政委,狗子和石頭吐了吐舌頭,笑嘻嘻地走開了。
“怎麼?天上下雨滿地流,兩口子吵架不記仇!你們小兩口這唱得是哪一出啊!”趙政委看見滿臉通紅的王四丫,開了一句玩笑。
“我們是人民內部矛盾,這不輕言細語就解決了!”根子說了一句剛從書本上學來的政治術語像是自我解嘲。
“好!說得好!人民內部矛盾,你小子前一段政治課沒有白聽,有長進!眼下咱們正有一些人民內部矛盾,在等著你和王少華同誌去解決,怎麼樣?不知你們有沒有興趣?”趙政委一邊說一邊看著麵前這一對在槍林彈雨中成長,成熟的年輕人。
“政委、大隊長你們就別賣關子了,有什麼任務,隻管說,我們倆都是黨員了,一句話,堅決執行黨的決議,一切行動聽黨指揮!”這個根子句句不離那政治教員課堂上講的政治術語。
“好!講得好!活學活用!”趙政委停頓了幾秒,抬起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笑著說:“經大隊黨委會議決定,委派王四丫(王少華)同誌和魏根子兩同誌去保安隊做工作,爭取他們兩個連接受八路軍遊擊隊的改編!”
“什麼!保安大隊!他們不是已經被魏團長的警備團收編了嗎?”不等趙政委講完,王四丫快人快語打斷了。
“不愧是幹情報工作的,消息真是靈通!你說得沒錯!可人家保安大隊的兄弟們大多數弟兄不想穿國軍那身皮更不想戴有青天白日二角星的軍帽。他們中大多數想加入咱們八路軍遊擊隊。可也有少數幾個班排長準備拉隊伍去投靠正部署在陝北宜川的胡宗南部,那可是蔣軍嫡係部隊。不瞞你們倆,那個魏團長可是個老黨員了,他那個警備團是咱們一家人。如今王隊長被帶去了重慶,周圍的國軍部隊早對這保安隊垂涎欲滴,兩連人馬大多數願意過來,畢竟有少數反對。這也可以看成是人民內部矛盾,畢竟這保安隊大多數都是這走龍河九村十八寨的鄉民子弟,我們一定要努力爭取他們加入革命陣營,怎麼樣?任務可不輕啊!有沒有膽量去解決?”趙政委說完用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關切地看著這一對小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