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舉行正式結婚儀式,一切均按新風尚進行,擺的是西宴。父親講了話,語重心長,叮囑新婚之後夫妻要相敬如賓,相濡以沫。
婚後幾個月,一切平靜。姐姐家住處離我家不遠,我不時去看望姐姐。婚後的姐姐角色轉換之快使我吃驚,原來的一名閨秀,除了上學讀書之外,雖也幫助母親做些刺繡編織之類的活,大家都以大小姐禮遇。現在儼然成了一名家庭主婦,做飯洗衣一切家務活全承擔了起來,忙裏忙外,跑前跑後,原先的閨秀風韻隻殘存於她的談吐之中。特別使我不能接受的是,姐姐給公公和姐夫吃單鍋飯,她自己隻吃些粗米淡飯。一個出自名門的現代女性竟然把自己轉換成了封建社會的一個小媳婦的角色。我勸說姐姐,不能這般虧待自己。姐姐以十分平靜的口氣解釋說,公公賦閑在家,姐夫是個小職員,家境不寬裕,隻要夫妻和睦,苦一點不算什麼。姐姐就是這麼一個通情達理、溫順善良的女性。
但是,姐姐的癡情和溫順換來的卻是逐漸顯露出的無情。不久,姐姐懷孕,妊娠反應很重,但仍然忙個不停。姐夫下班吃完飯,就和一夥京劇票友混在一起,是個甩手掌櫃,姐姐伺候得稍不順心,就辱罵相加。姐姐好容易撐過了十月懷胎的煎熬,分娩之後,由母親照料。不幸的是生下的一名外甥,雖長得白嫩喜人,但半歲時染上了小兒麻痹症(當時尚無免疫疫苗),還在不能走路時就跛了一條腿。父母到處求醫治療,收效甚微。這對姐姐是無法承受的打擊。本來喜得一子,給自己帶來了莫大的寬慰和幸福,現在麵對的卻是無法治愈的殘疾,心如刀絞,終日以淚相伴。姐夫好似無事之人,既不積極治療孩子的殘疾,也不安慰妻子的悲淒,反而常常責怪姐姐對他服侍不周。
麵對丈夫的無情、孩子的殘疾,姐姐苦苦撐了三四年,身體日漸消瘦,麵容日顯憔悴。親朋們一見,都說姐姐判若兩人,昔日如春花吐豔,今日若秋風落葉。而命運之神竟是如此的不公平,對一個已經飽受風霜之苦的善良的人,又加上了更大的不幸。
憔悴的姐姐連連發燒不止,咳嗽不停,有一天竟然咳出了大口的血。一家人慌作一團,趕忙送往醫院診治,經X線透視檢查,確診為肺結核,俗稱“癆病”。當時的醫療水平對結核菌束手無策。本已衰弱不堪的姐姐,從此臥床不起。丈夫撒手不管,母親隻好另租了一間住房,雇了一名傭人,照料姐姐,外甥就住在我家。
此時的姐姐,病魔纏身,被丈夫遺棄,孩子又不在身邊,我們雖常去看望,但不能終日相伴。白天看著日光由明到暗,夜裏望著星空由暗變明,孤獨、淒涼、心痛、病痛一齊向她撲來,她掙紮著、喘息著,但心中仍燃著一盞希望之燈。
有一天父親和我們一家去看姐姐,順便提起國外發明了一種能殺菌的新藥“盤尼西林”(即青黴素),姐姐已經凹陷的雙眼突然綻放出了久已失去的光彩。但當聽說此藥國內尚無時又黯然傷神。
病情越來越重,心中的希望之燈越來越昏暗,越來越微弱,姐姐已顯得那樣無望、無助。
一天半夜,我們被急切的敲門聲驚起。急急開門,母親與照料姐姐的傭人碰了個滿懷,她連喘帶哭地說:姐姐已奄奄一息。一路狂奔,我們一齊湧向姐姐的住處。推門望時,姐姐已緊閉雙眼。傭人說她臨走時,叮囑姐姐堅持住,待她去喚母親,姐姐還點頭示意。但命運之神卻如此無情,不容她再向我們訴說一句心聲,便冷酷地將她從我們身邊奪走。我失聲痛哭,我最親近的姐姐這樣淒涼地離我們而去,天理何在?癡情何用?我向蒼天發問,我對命運控訴。
發喪那天,從姐姐的棺木到門口擺放了一列蓮花燈,法師說這燈將引領姐姐的靈魂走向天堂,走向觀音菩薩的蓮花寶座之前。我以一顆極其虔誠的心,手捧一盞盞蓮花燈,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排放成行,暗暗祈禱著這排蓮燈定能引出一條通往天堂的大道,讓在塵世備受苦難煎熬的姐姐有一片安息的樂土。姐姐走了,沿著這條蓮花燈路永遠地走了。
時至今日,姐姐對那個青年癡情的眼神還曆曆在目,姐姐非他不嫁的錚錚誓言還回響在耳。但是,回報姐姐癡情的卻是無情、絕情、半生的折磨、臨終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