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是幽幽醒來。一時之間,竟不知身在何處。看天色似乎已經入夜,屋子裏燭火不甚明亮。而不遠處又似有個有些熟悉的人伏案擋了燈光。
沈如是隻覺得頭腦昏昏,身體更是沉重。披散在枕側的青絲,好像都拽得頭皮十分難受。枕頭?沈如是後知後覺的側身看了看那黃綾子上碩大肥胖似乎比別家更多幾分富貴氣息的鴛鴦。咱可沒有這麼惡俗的東西。這是到了哪兒呢?
那伏案在燈下的人聽見了這邊細微的動靜,他猛然回頭。神色還有著幾分對自己的嘲弄。這些天來聽錯的還不夠多麼?那自嘲裏含著苦意。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心若浮雲,身如飛絮,氣若遊絲。懂了,真懂了呢。可是,又似乎有些太晚了。
玄燁從曉事起,就知道有畏懼。天下事,未必如人意。他父母緣淺,深為憾事。可是除此之外,他竟是更信奉“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南定海疆,北平朔漠,內修文德,外壯甲兵。三十多年來他風發意氣,博覽群書,通曉人心,似乎想做什麼,沒有做不到的。誰料到!誰,料到……生死間有大哀懼,萬裏層雲千山暮雪,如今又成孤雁!
重到梓宮事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
他竟是連乾清宮都待不下去了。昔日二人攜手入宮,想未來幾十年歲月相伴而過,隻覺歡喜,一草一木都覺得別有風姿。這一日,他一個人憑欄而眺,竟是遠遠看見那曾經在其下交談的大樹,都忍不住似乎滾下淚來。同來,何事,不同歸?
昔日玄燁也曾遭遇過喪事,當時輟朝幾日,整理胸懷。再到堂上處理事務時,就勉強又是那個明君了。
這一次他一日未停照常理事。他召見大臣,他會見使臣,他整理江南財賦,聽從水利專家辯論大壩方案。他教養大小兒子們,管理控製八旗上層看起來似乎毫無異樣。然而玄燁他知道自己,不太好。
他會無意識的翻出了在灌江寫下的筆跡,旁邊沈如是蠻橫搶地兒記的藥方,令他歡喜令他酸楚。他會看地圖看到太倉這個地名時黯然神傷,吩咐禦廚房送隻活鴨來,一個時辰後發現自己還在對著那鴨毛發呆,省悟過來再令人送走。最後,他發現他聽人彙報情況,無論說到九州大地哪個地方都能想到沈如是的時候。他放棄了。他把胤褆林庭甚至索額圖安親王所有曾經和沈如是打過交道的人找來,他想知道沈如是的所有情況,連一句話,一個表情都不想放過。
似乎自從那一箭,他整個人都分成了兩半。一半頂著他的殼子穿著他的衣冠好像一個正常人,另一半日夜在坤寧宮前的門檻處徘徊,期待或者上天垂憐。
是……又聽錯了麼?
玄燁猶豫的回轉了身子。
下一個瞬間,他對上了沈如是的眼睛。
然後,他感覺天下所有的花朵一齊開了。
沈如是既然醒過來,玄燁收拾收拾東西當天就跑回乾清宮了。現在他看乾清宮可沒什麼不順眼了。而且賴在老婆房間裏什麼的,聽起來怎麼那麼不好意思呢。
你說他前幾天怎麼就沒覺得不好意思來著?
不過誰也沒說君王必須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在理朝政,當天晚上過了戌時,人家又跑回來了,這也沒誰管得著啦。隻沈如是看著玄燁一頓飯時間內折折騰騰搬走又搬回來,把小太監指揮的頭頂冒汗兒。就感到十分很納悶——他吃壞東西了?沈如是她究竟身體虛弱精神不足,醒來一會兒就問了問這是哪兒天了,就又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