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玉盯著前麵的青磚縫隙抖了一下。這是——“二桃殺三士”?光明正大的陽謀。可是,眼看著誰當了那主事兒的誰就是“副皇上”了,就算這幫人先前有交情有曆史有兒女親家關係,有協議有債務債權哪怕有三世約定又能如何?誰能看得開,誰能不去爭!
爭到了又如何?張廷玉回憶起玄燁過去的某些手段。微有些涼意。鼇拜的事兒,沒殺沒剮隻是圈禁了。宗室甚至朝臣們說起來,誰不提這位主子仁慈。可是隻怕鼇少保本人,寧願立時被砍死……
他才起了這麼一個念頭,就聽見某身形彪悍的八旗王爺跳出來了:
“既然是‘祖製’,太上皇,咱們各出一百勇士,比武決定誰當老大!”
就是在這麼緊張的場合,還是有一小半的人憋不住笑出聲了。比武決鬥誰當首相?靠!還不如拋個繡球呢!
又有個搖著扇子的王爺站出來了:“啟奏陛下,咱們既然已經得了天下,比什麼武啊。看那些愣頭愣腦的家夥幹什麼。微臣以為,不如比較一下誰家的旗下子弟,擅長吟詩作賦寫策論……”
“……鬥雞走狗喝花酒?”他身後有氣不忿的其他旗主張口就截斷。“你們家那是一堆壞小子!搶人家的傳家寶,府上養了三百多個小妾……”
那扇子王爺麵孔漲紅,扭了頭反唇相譏:“你們家就好?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一個旗都是窮貨,居然跟杆兒上的乞丐花子搞在一起……”
這兩人顧不得什麼場合,就吵起來了。
那八旗旗主,來之前原先是歃血為盟過的。大家都知道這買賣成了當然大好,不成也不會真砍頭。可是此時情況突變。先是原本那皇帝回來了。後是他居然同意了“八王議政”,就是讓大家選個首領出來。不由得都起了貪心。話說回來,沒有貪心,也就沒有今天這事兒了不是?
這裏麵連一個能看清楚的明白人也沒有?有的。清朝立國不到百年。這時候的二世祖也不是很二。這些王爺們,都能看清楚玄燁這是借機發揮讓他自己吵起來呢。可是這問題問得好呀——他們之間誰說的算呢?做“副皇上”的機會就在眼前,焉能不爭一爭!
就連那原先的首領,都舍不得自己聲稱退出。不管這位以後做皇上還是太上皇,在大庭廣眾之下說的話——他應該是一個唾沫一個釘,不能不算數啊!
你們太天真了!玄燁就好意思不算數!他現在看見兒子當皇帝當的不算好,都跑回來準備“詐屍”自己做了。跟這事情比起來,吃兩句自己說過的話算什麼。
茫然無知的旗主王爺歡樂而激烈的爭吵著。
從上下五千年曆史中汲取了更多鬥爭經驗的清流們恐慌了。風聲不對!
這幫人對於“議政”這樣的大事兒,都沒有跳出來指責。其實是因為這種“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本來就是讀書人內心中最遠古最發自本能的追求。能把唾沫星子吐到君主臉上,君主還得承認“你說的對”,這樣的日子,多好!有專門評論君王得失的機構,看見他做的不對就毫不客氣洋洋灑灑寫大字報痛罵一頓,多好!無奈,拾遺補缺之職唐後再未出現,隻剩下監察禦史察百官。無奈,自明太祖開國後宰相一職徹底消失。“諸事報與君王知”。百官也不過是個辦事人員而已。
齊家治國平天下,誰沒有“了卻君王天下事”的抱負!哪怕暫時附議一回“不成體統的蠻夷製度”呢,哪怕暫時隱忍承認一次“西方鄙陋的管理方式”呢。君權臣權,換了無數外衣,無非這一件事而已。
事不諧?
將何如?!
他們可不是八旗貴族,做一樣的事情,很可能人家沒事兒他們就被砍了呢……
有一個戰戰兢兢出首了:“臣請告老還鄉……”
所有的館閣清流都撇了嘴,呸!風骨全無。可是也有人內心稍有點羨慕。多機靈啊。
玄燁眯著眼睛看著人笑:也不說許,也不說不許。
寂靜。
有人幾乎忍不住準備死諫一回,成則天下收功,敗也不過死他一人的時候……玄燁突然站起身。長歎一口氣,道:“都散了吧。”
眾人如蒙大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