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往北方走,道路越來越艱難了。可以說沒有什麼路,盡是崎嶇不平的山石,而且坡度很陡,山石上又蓋著挺厚的雪。她常常要兩隻手著地,在山石上爬,累得要命,呼呼地喘氣,心好像要爆炸似的。背上的包裹越來越重,仿佛裏麵不是衣服,是石頭。這些她全不管,一心隻想丈夫在前邊,自己給他送寒衣,哪怕千難萬難,非找著他讓他穿上不可。
一天,她望見遠遠的連綿不斷的積雪的山上有一條曲折的黑線,心裏突然一動,莫非就是萬裏長城嗎?要是這就是萬裏長城,那麼丈夫就在眼前了。她一陣興奮,好像添了好些力氣,走的更快了。近了,近了,起初是黑線變成黑帶子,隨後看得清城牆垛口了,向左右兩邊望望,隻見那城牆沿著高高低低的山峰伸過去,望不到頭,最後她走到城牆底下,抬起頭來看,有二十來個人那麼高:這果然是萬裏長城!
萬裏長城那裏隻聽見奔騰呼嘯的風,沒有旁的聲音。隻看見幾隻蒼鷹在高空盤旋,沒有旁的生物。築城的人們在哪兒呢?丈夫在哪兒呢?孟薑女起初以為找著萬裏長城就可以找著丈夫,現在知道這個想頭完全錯了,自己明明站在萬裏長城底下,莫說丈夫,連一個人影兒也瞧不見!
她急著想找個人打聽一下,就回過頭來望。望了好一會兒,才看見山溝裏有一家人家。她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開門的是個老太婆,滿臉皺紋,眼裏布滿了紅絲。
孟薑女把自己的事情跟老太婆說了。還沒說完,老太婆的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下來,說:“你的丈夫就是萬喜良?萬喜良,我知道,他是我兒子的好朋友。當時千千萬萬人修這該死的萬裏長城,他們倆常在一塊兒。”
孟薑女問:“如今萬裏長城修好了,他到哪兒去了?”
老太婆哭出聲音來了,斷斷續續地說:“埋了……沒等到……萬裏長城……修好……累死了……埋在……萬裏長城……底下了……你丈夫……我兒子……還有……千千萬萬……累死的……全埋在……萬裏長城……底下……”
自從萬喜良被征出門,孟薑女雖然惦記他,卻一回也沒哭過,現在聽老太婆這麼說,禁不住放聲大哭。那哭聲淒慘哀傷,牽腸絞肚,簡直沒法形容。
她沒料到那一回送丈夫到村口就是最後的訣別,從此再見不著丈夫的麵了。她沒料到自己辛辛苦苦做成寒衣,辛辛苦苦跑了那麼多路,竟落了個空,穿衣服的人已經埋在地下。她為這個痛哭,想一陣又哭一陣。
她想起在家裏在路上做的好些個夢,不是夫妻倆歡歡樂樂地一塊兒過日子,就是丈夫平平安安地回來,說從此再不分開了。她想起自己編的小曲兒,雖然不長,可是唱著心裏就痛快一些,別人也喜歡聽。如今好夢證明是虛的了,小曲兒隻引起悲傷的回憶。她為這個痛哭,想一陣又哭一陣。
她想公婆在家裏是怎樣盼望,盼望兒子又盼望她。她想公婆囑咐快去快回來,自然最好是雙雙回家,否則也要帶回個平安消息。如今他們的盼望成了一場空,他們的兒子早已埋在萬裏長城底下。她為這個痛哭,想一陣又哭一陣。
她不相信死了埋了就不能見麵,她要跟丈夫再見一麵,哪怕死了埋了。她不相信萬裏長城就能壓著她丈夫的身體,萬裏長城原來是人修的,每一塊磚頭石頭全是人疊起來的。什麼時候萬裏長城倒塌,丈夫的身體顯露,自己跟他再見一麵呢?她為這個痛哭,想一陣又哭一陣。
她不住地哭,也不知道哭了多長時候,直哭得天愁地慘,積雪變色。天空中風在奔騰了,響聲又大又急,好像海麵上起了海嘯。黑雲盡在那裏堆積,壓得很低很低,幾乎要碰著那些垛口了。
忽然間天崩地塌似的一聲響,萬裏長城倒了八百裏!
這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秦始皇即刻就派人查究。查明萬裏長城是孟薑女給哭倒的,就把她抓住。秦始皇知道了,非常氣憤,決定重重治罪,辦她個車裂。可是又聽說她長得美麗,就變了主意,說隻要答應做他的妃子,就可以免罪。
孟薑女聽人傳言,冷笑了幾聲,說做妃子也可以,不過先得把萬喜良他們的屍首撿出來,好好裝殮,由秦始皇親自祭奠。
秦始皇滿口答應,完全照辦。萬喜良他們的屍首從坍塌的城牆下撿出來了,還沒腐爛。孟薑女果然又看見她的丈夫了,撫摩著他哭了個痛快,然後給他穿上親手做的寒衣。裝殮的供應都不薄,萬喜良的屍首受到特別優待,外加錦繡的衾枕,盛在梓木棺材裏。太牢祭品陳設得齊齊整整,秦始皇穿著袞衣戴著冕,裝出一本正經的臉色朝棺材拜奠。
孟薑女見仇人在麵前,狠狠地把他痛罵一頓,一轉身,頭重重地撞在山石上,就這樣結果了自己。
1955年1月14日作。
編入初中課本《文學》第一冊,未署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