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少年的筆記(3 / 3)

爺爺說:“我們的先生不像別的先生,他從不打我們的手心。他見我們頑皮,不用心念書,隻會皺起眉頭說:‘我要你們好,你們不要好!’”

媽媽說:“這個話比打手心還重呢。”

我不去想哪個重哪個輕,又問爺爺:“您那時候演戲是怎麼演的?”

爺爺說:“當然不像少年宮裏那樣,有舞台,有布景,演員還化裝。我們書房隔壁屋子裏有一張大炕床,我們就在炕床上演戲。采一叢滿天星——你認得嗎,那是球形的小黃花——想個辦法把它安在耳朵邊,就成了戴‘英雄球’的武鬆。隨便寫個‘王’字在前額上,就成了景陽岡上的老虎。武鬆有了,老虎有了,不就可以演《武鬆打虎》了嗎?每逢先生來晚了,或者先生的朋友約他出去了,我們總要在炕床上玩一陣。”

我問:“您扮武鬆還是扮老虎?”

爺爺說:“我們輪著扮。扮老虎也挺有意思,盡可以往武鬆身上撲過去,讓他招架不住,做個老虎打武鬆。”

我問:“您演戲叫先生看見過沒有?”

爺爺說:“當然看見過,也無非說兩聲‘我要你們好,你們不要好’了事兒。”爺爺說到這兒,停了一會兒,就帶著興奮的聲調說下去:“有一回,先生可改變了調子,不說‘你們不要好’,隻是朝我們‘好……好……好……’,說了一連串‘好’。”

我趕緊說:“什麼事兒讓他說了一連串的‘好’呢?”

爺爺說:“夏天,書房前邊的院子裏搭了涼篷。涼篷架用的粗毛竹,我們練了幾天,就能往上爬了。兩隻手抓著粗毛竹,身子往上一聳,兩條腿隨即把粗毛竹夾住。兩隻手再移上一截,身子又往上一聳;兩條腿又隨即夾住。隻要這樣六七下子,就爬上房頂了。在房頂上望出去,隻見連成一片的房頂,還有陷在一片房頂裏的小胡同。也望得見鄰舍院子裏的情形,小孩兒在那裏玩呀,什麼花兒正在開呀,都比在平地上看有趣。我們愛上這新鮮玩意兒了,一天總要上幾回房頂,站一會兒,或者坐一會兒。那天早晨,我們正在房頂上望城西一帶青山,先生來了。他見我們站在房頂上,非常驚慌,似乎大災難就在眼前。他說也說不成了,隻是說‘你們……好……好……好……’,我們一個個從粗毛竹上滑下來了,他的‘下來’還沒說出來。他見我們一個指頭也沒碰傷,這才閉一閉眼睛定一定神,就把平時責備我們的話忘了。”

媽媽和我都笑了。爺爺帶著笑聲繼續說:“從前先生要學生好,現在先生也要學生好,這是一樣的。從前先生認為隻有讀書好,現在先生除了教學生讀書,還引導學生盡量地玩兒,認為玩兒跟讀書同樣重要,這是不同的地方。從這不同的地方看,你們幸福了。”

1956年12月8日作。

刊《雨花》次年2月號,署名葉聖陶。

小弟弟的三句話荷花缸裏長出四個花骨朵兒。頂大的一個比荷葉還高,尖尖的,飽鼓鼓的,上半截兒顯出粉紅色。

小弟弟抬頭看了看,自言自語地說:“像個桃子。”

他是說那個頂大的花骨朵兒。他拿桃子來比那個頂大的花骨朵兒,比得很好。這句話挺有趣味。

賣冰棍兒的提著寬口的暖瓶在街上跑,嘴裏不停地吆喝。媽媽喊住他,說要三支冰棍兒。他就開了暖瓶的蓋幾,取出三支冰棍兒來。

小弟弟自言自語地說:“冰棍兒在小冰箱裏放著。”

寬口的暖瓶跟平常窄口的暖瓶差不了多少,小弟弟不會不知道那也是個暖瓶。他看它的用處跟家裏的冰箱相仿,就管它叫小冰箱。這句話挺有趣味。

媽媽帶著小弟弟上合作社買東西。回來以後,媽媽告訴我,小弟弟指著合作社牆上開著的電扇,一本正經地說:“這個是飛機。”

我們家裏沒有電扇,小弟弟沒見過電扇。他也沒仔細看過真的飛機,隻看過書上報上飛機的圖畫和照片。他注意了飛機的螺旋槳。現在看見電扇有螺旋槳,在那裏轉動,他就斷定說“這個是飛機”。這句話挺有趣味。

1956年12月8日作。

刊《雨花》次年2月號,署名葉聖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