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練習生(3 / 3)

“找不到也得找,總之這一家鞋鋪不行!我們的章程如此,不能遷就你們破壞了章程。”

爸爸抓起桌子上的鈔票,拉住我的胳膊轉身就跑。“他們的章程破壞不得,隻有另外去找了。找不到的時候,你同我一起回家去!”

仍舊煩勞張伯伯,懇求他特別幫忙,另外找一家殷實店鋪給蓋個圖章。張伯伯奔走了一天工夫,才滿頭大汗地跑到客棧裏來,說找到一家棺材鋪了,是一個朋友給介紹的。張伯伯答應出一封保證信,那棺材鋪才肯蓋書柬圖章。

棺材鋪居然被認為具有“殷實”的資格。於是重取一張保單,蓋上他們那牛角質圖章,交給書局管理員。鈔票也點過了,不錯,十二張五元票,一共六十塊錢。我才親自填寫《練習生習業契約》。上邊“一”“二”“三”“四”的條文很多,我的眼光跑了一下馬,卻沒有看清楚什麼。張伯伯還有任務,他作為我在上海的管護人,姓名,籍貫,年齡,職業,通信處,都填上了表格;對於書局,他是我爸爸的代表。

手續完全辦妥,我是書局裏的正式練習生了。爸爸要趕兩點鍾的火車回去,他把我的鋪蓋衣箱送到書局之後,坐也不坐,一麵擦汗一麵喘氣地說:“你總算有個吃飯地方了,好好地在這裏吧!我沒有什麼對你說的,隻有一個字,難!……唉,真是難!”

一會兒他的精疲力盡的背影在馬路的拐彎處消失了。我提著沉重的腳步跨上書局的階石,“難!真是難!”直咀嚼到那位黑胡須先生給我分配工作的時候。

得到它是這樣難,失掉它卻很容易,唉,簡直太容易了!

昨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早上,我從雙層床的上層爬下來,跟每天一樣,穿衣服,疊棉被。誰知道當天晚上就不容我睡在那張床上!

我隸屬於進貨部,為了提取一批紙張,一早跑出去。經過南京路大陸商場,忽然聽得一陣鞭炮的聲音,不知從哪裏來的,爽脆,緊張。同時大陸商場湧出大批的人,人聲腳步聲攪起了狂大的海嘯。立刻之間,我的前後左右擠滿了人體;向這邊看看,一個個激昂的臉,向那邊看看,一個個激昂的臉。白色的紙片在空中紛紛飄揚。我捉住一張來看,上麵用特別大的鉛字印著“打倒強盜樣的帝國主義”。

我明白了。半個月來,北平、上海以及各地的學生都在幹這種工作,現在是上海市民來那本分內的一手。

衝在人群的波浪裏,我身不由主,隻能應合著大眾的步調朝西跑。不知道怎麼,一會兒我就傳染了大眾的情緒。我的呼吸沉重起來。我聽見太陽穴的血管突突作響。如果旁邊的人回頭來看我,一定也看見個激昂的臉。

“打倒強盜樣的帝國主義!”

無數人的聲音合並成一個浪潮的怒吼。兩旁的建築物都像震動了,電車和汽車慌張地叫喊,顯得混亂和可憐。

一疊疊的傳單向無論什麼車輛扔過去。飄散開來,掩沒了亮得發青的電車軌道,掩沒了唯一的用木塊鋪成的馬路。人群就踏著那些白紙黑字,前進,呼號。

突然間,人群的波浪衝著了礁石,反激地往後退了。我聽見重實的拍拍拍的聲音。踮起腳來看,是好些個臉紅紅的外國巡捕揮動著木棍,在向人身上亂抽亂打。

“五卅”事件!我立刻想到教科書中所講的這個題目,現在我親身經曆當時的一幕了!

“不要退啊!不要退啊!”浪頭回衝過去,直欲推翻那擋在前麵的礁石。

拍!拍!拍!拍!木棍又是一陣放肆。有一些人倒了下去。巨大的皮鞋就在橫倒的人身上狠命地亂踢。鮮紅的血淌出來了,染上白色的紙片。又淒慘又憤怒的叫聲像一枝枝的箭,刺得人幾乎發狂。

我描摹不出我當時的憤恨。誰說帝國主義隻是口頭的一個名詞,眼前這一幕就是它活生生的表現!我們不把它打倒,隻好橫倒在地上淌血!

但是人群終於退進了大陸商場的過道以及山東路。經過兩三分鍾的異樣的沉默,忽然霹靂似的聲音響了起來:“先施公司門前去集合啊!”

“我們手挽著手走啊!”似乎是青年女子的聲音,在霹靂過後的嚴肅空氣中,特別顯得清朗。

於是手挽著手的行列重又流動起來。

這當兒我開始想到我的任務。很抱歉地謝絕了一位穿青布衣服的朋友伸過來的一隻手,從九江路繞著圈子到了我所要去的地方。

回到書局裏,向部長交了差,不由得把剛才看見的告訴幾個同學。這對於我太新鮮了,太刺激了,藏在肚子裏會發脹,必須吐露一下才覺得痛快。我敘述了激昂的人群,浪潮樣霹靂樣的呼號;我敘述了木棍和皮鞋怎樣地放肆,鮮紅的血淌在馬路上怎樣地驚心動魄;我也敘述了我當時的心情,我差不多忘了自己,人群如果是海潮,我就是其中的一滴。

幾個同學聽得都咬住了嘴唇皮。

下午三點鍾光景,忽然被那位黑胡須先生傳到他屋子裏去。張伯伯先在那裏了,一副尷尬的臉色。我知道一定是關於我的什麼事情,不覺心跳起來。

張伯伯咳了兩聲幹嗽,給我說明:“這裏用不著你了,叫你今天就出去。你好好地在這裏,為什麼要去參加大馬路的遊行呢!”

我聽見頭腦裏嗡的一聲,牆壁隨即轉動起來。我定一定神,根據實際情形為自己分辯:“被擠在人群中間是有的;特地去參加,可沒有這回事!”

“原來如此。”張伯伯轉過臉去,露出卑下的笑容向那黑胡須先生懇情說:“他既不是存心去參加,似乎情有可原。感激你的大德,請你收回了成命吧!”

“存心去不存心去都沒有關係,總之,他在這裏不適宜就是了。”黑胡須先生對誰都不看一眼。他從文件櫥裏取出一張印有黑字的紙張來,又獨白似地說:“這是他的《習業契約》,第七條條文寫得明白:‘書局認為不適宜時,得隨時廢約,由管護人領回。’現在我的根據就是這一條。”他拿起鋼筆,刹刹地在紙麵寫上兩個紅字,就遞給張伯伯,“批明作廢了,你帶了去。”接著說:“這是他的保單。這是他的保證金,六十塊錢,你點一點。”說罷,他劃著火柴自去抽他的紙煙。

這不是太容易了嗎?

昨夜晚我睡在張伯伯那裏,一夜沒有睡熟,說不出地難過,可是沒淌眼淚。今天張伯伯給我寫了信,證明我沒有錯處。我得乘兩點鍾的火車回去。但是,想到媽媽的眉心,想到爸爸的歎氣聲,我怎麼敢回去見他們呢!

刊《文學》7卷1號(1936年7月1日),署名葉聖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