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練習生(2 / 3)

直到把心思鑽進試題裏去,這種膽怯的情緒才漸漸忘懷。這並不比學期考試困難,除開“英”“國”“算”,所有科目合並為“常識測驗”,隻有二十個試題,認為對的,畫個圈兒,認為不對,打個叉叉。我是前十名交卷,接著就是“口試”。一位滿腮幫生著黑胡須的先生坐在一間屋子裏,好像個相麵先生,眼珠子骨溜溜的,相我的前額,相我的眼睛,相我的鼻子……總之,我的全身都給他的眼光遊曆遍了。我窘得很,隻好低下頭來看自己的鞋。大約經過了四五分鍾,他開始用毫無感情的聲調問我的學曆和家況。我依照先前寫的那封信回答了。他就檢出我那封信來核對,豎起我的半身相片來和實體比照,最後才慢吞吞地翻看我的卷子。看完之後,他依然毫無感情地說:“好了,你到隔壁房間裏檢查身體去。”

我有點兒不相信我的耳朵,可是他明明叫我檢查身體去,這不是有了被錄取的資格嗎?是我的卷子做得實在好,還是我的相貌合了他的意,可不知道。不知道有什麼關係,我有了被錄取的資格是真的!那位醫生在聽心音的時候,一定覺察我的心髒跳得特別厲害。

我把醫生所填寫的表格交給那位黑胡須先生,他看了看,遞給我一張印刷品,這才透露一絲兒笑意說:“你考上了。進局的手續都寫在這上頭!”一絲兒笑意立刻消失,他示意叫我出去,又喚進候在門外的另一個。

啊,那張《進局須知》不看猶可,一看之後,我的興奮的心髒簡直停止了跳動!“保證金六十元。”“在上海覓殷實鋪保。”“錄取後一星期不到,隨即除名,由備取生遞補。”這是可能的嗎?一個失業的爸爸,一個糊自來火盒兒的媽媽,怎麼擔負得起這筆巨大的數日!擔負不起,當然是“錄取後一星期不到”,當然是“隨即除名”。這就同做了一場歡喜夢一樣,醒來時還不是看見個絕望的鐵臉!

爸爸等候在書局的會客室裏,我有氣沒力地對他說:“我考上了。不過……”我遞給他那張《進局須知》。

“你,你考上了!……什麼,六十塊保證金!難道練習生就得經手銀錢,要保證金幹嗎?……還要在上海覓殷實鋪保!保什麼呢?難道練習生會當土匪,會幹綁票?”爸爸的感情激動極了,網滿紅筋的眼睛瞪著那沒插花的紅花瓶,仿佛那花瓶就是書局的主持人,爸爸對它提出了嚴重的質問。

一會兒他又變得異常頹喪,閉上眼睛說:“這是他們的章程,不依章程做,他們就把你除名,有什麼可說呢!我們白跑一趟,偷雞不著蝕把粞,就是了!”

回家的四等車裏,我的心頭嚐著怎樣的滋味,隻怕最出色的文學家也描摹不來。爸爸不但歎氣,而且學著媽媽的樣,把眉心皺得緊緊。一路上彼此都不說一句話。

回家的第二天早上,爸爸忽然把《節婦絕命詩卷》取出來,對我說:“我們隻有這一件祖傳的東西,依理是不該拿出去的。現在為了你的飯碗,也顧不得了。如果有人看中它,買了去,你的保證金就有著落。這是末了的機會,總得去碰一碰,碰得著碰不著卻要看我們的運道了。”

那節婦是我的十幾代的祖母,生當清朝初年,丈夫死了,她寫下絕命詩八首,吞金自盡。她那詩卷就成為我家世世相傳的寶貝:上邊有姓王的姓包的姓張的姓俞的二十多人的題跋,據說都是好書法,好詩詞,好文章。那卷子輕易不給人家看,看見的人總是嘖嘖連聲地說:“了不起!了不起!”

爸爸點起了香燭,把詩卷供在正中,就跪下來叩頭。一麵叩頭,一麵默默地禱告。想來是懇求祖宗原宥他吧。我看著他的拜伏的身軀以及連連點動的腦袋,不由得一陣心酸,淌下了眼淚。

那天下午,他從茶館裏回來,詩卷依然在他手裏。他說茶館裏的一些法家看過了,都說題跋倒不壞,不過本身是絕命詩,不大吉利,誰願意花了錢來買它。他又說隻有一個人以為不在乎,如果五十塊錢肯脫手的話,那就立刻成交。“我說,一百塊錢吧;這上邊有二十多家的題跋,家家是好手,平均起來,五塊錢一家還不到呢。你知道他怎麼說?他說:‘你得知道此刻是什麼年代!此刻是民國二十四年,民窮財盡,大家連肚子都吃不飽,誰還肯花了錢來買字呀畫呀這些東西!五十塊錢不肯脫手嗎?好,我樂得省了錢,你也保住了你家傳的寶貝!’我聽得生氣,就把原件帶了回來。”

媽媽低聲低氣地說:“再加十塊二十塊不行嗎?你不要生氣,你可以好好地同他商量。錯過了這個人,再尋第二個隻怕不容易了。”

“好好地同他商量嗎?”爸爸咽下一口苦藥似地按住了胸膛。“什麼商量,幹脆說懇求得了,懇求他多給一點兒!東西是一個錢也不值的,所有的錢全是他的施與!好,明天老著臉去懇求,老著臉去懇求!”他的氣憤似乎消散了,他顯得非常軟弱,仿佛全身都癱瘓了似的。從這上邊,我深深體會到他為了兒子的命運努力掙紮的苦心。

懇求的結果,那人居然答應加十塊錢。傳了十幾代的《節婦絕命詩卷》一旦換了主人。到手的正好是保證金的數目。媽媽於是停了她那機械的工作,又像歡喜又像憂愁地替我漿洗衣服,整理鋪蓋。她還取出不知道什麼時候藏起來的四塊“袁世凱”交給爸爸,手索索地抖著,說:“我攏總藏著四塊錢,你們拿去作盤費用吧。”

保證金的問題固然解決了,“鋪保”卻還沒有著落,我們一到上海就去找張伯伯,托他想法。張伯伯是爸爸幼年的同學,在一家橡膠鞋廠當推銷員。

張伯伯說:“公司廠家是照例不給人家作保的。我的二房東是一家鞋鋪,同我還和好,托他們蓋個圖章作個保,想來不至於拒絕。”

張伯伯的謀幹果然成功了,那家鞋鋪的書柬圖章歪斜地印在保單上麵。我們這就趕到書局。保證金,店鋪的保單,一樣都不缺少,自然是合格的練習生了。在交付給管事員的當兒,爸爸臉上露出一點兒傲然的神色,仿佛表示這麼個意思:“你們的題目盡管難,可是難不倒我,你看,都有在這裏了!”

那管事員把鈔票放在桌子上,先看保單。“喔,是一家鞋鋪。請你們坐一會兒,我們要派人去調查一下。”

調查就調查好了。我們並沒作假,張伯伯向那家鞋鋪說得清清楚楚的,問到他們當然承認。

誰料那管事員聽了調查報告之後,卻搖著頭對我們說:“不行。一開間門麵。夥計都沒有,隻有兩個徒弟。請你們換一家吧。《進局須知》上邊寫得明白,要殷實鋪保,‘殷實’兩個字必須注意!”

“我們找不到別一家,便怎樣?”爸爸憤憤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