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鄰居(3 / 3)

爸爸的臉色很不好看,斬釘截鐵地回答說:“以前我們沒有罵過他家,以後也決不會無事無端罵他家,請你放心好了!”

於是他們四個去了。可是我們吃過晚飯以後,又有兩個警察被派了來。先在我家客堂裏坐坐,據說要在這裏看守個通夜,一個前門,一個後門。爸爸說:“我們這裏並沒有事,做什麼要看守呢?”

“隻怕你們闖事呀,”一個太監臉的警察說。

“我們沒有闖過事,做什麼要防我們闖事呢?”爸爸的聲音又像昨夜對那敲門人說話時候一樣了。

另一個警察按一按他那紅鼻子,向東牆努著嘴說:“你要知道,他們不好纏呢。你們沒有闖過事,我們也清楚。有我們在這裏看守,你們也省得受冤枉。我們原是來保護你們的。”

“這樣說起來,我應該感謝你們呢。——對不起,我家要關門了,請你們到外邊去吧。”爸爸帶著冷笑送客。

太監臉的警察從前門出去。紅鼻子的警察從後門出去。他們都顯出一副不高興的臉色。是爸爸的話使他們難受呢,還是不情願擔任一夜的露天看守,我可不知道了。

我們睡到床上,隻聽皮鞋底的鐵釘一步一步打著水門汀地發響。

下一天早上,派來兩個警察調班。到了下午,太監臉和紅鼻子又來上班了,他們把我家的客堂作為休息所,坐下來抽一支香煙,討一杯茶喝,還雜七夾八談些關於他們私生活的事情。我們問他們:“這看守的差使什麼時候才完了呢?”他們扮一個鬼臉,說:“不知道呀。”

再下一天早上,我又遇見西鄰那孩子。他告訴我說:“東首那家夥經人家派他不是,臉上下不過去,他就堅持他的醉話,報告了領事館。真是活見鬼,你看,警察守了兩夜了。而且,他去領事館不止一趟,聽說昨天又去了。”

“那末今天或許又有什麼新花樣發生了,”我預感地說。

我的預感果然應驗了。下午放學回家,看見一個什麼員帶著四個警察坐在那裏等我爸爸。媽媽對我說,他們一家一家都去關照過了,因為我家情形特殊,非等爸爸回來當麵關照不可。

媽媽又說:“有些人家在怨我們呢。他們不問事情的底細,隻說我們闖事,累他們住得不平安。”

我聽了感到異樣的不舒服,隻好對媽媽苦笑。

爸爸回來之後,那什麼員像訓斥屬員一樣滿不在乎地說:“據說昨天又有人在罵你家隔壁那位鄰居了。”

“他說是我嗎?我的女人嗎?我的孩子嗎?”

“倒沒有說,總之又有人在罵他就是了。”

“那我可不知道。也用不著叫我知道。”

“我對你說,對待日本人總要有禮貌,客客氣氣,和和睦睦,才是道理。你是讀書人,應該看見了上頭的命令。在你們這地方,尤其要當心,因為日本人住得多。一家不安分,鬧出事情來,大家都吃虧,不是耍的。”

“請教你,你這個話為什麼要向我說呢?”

“不隻向你說,一家一家都說過了。因為事情是由你們家裏起的,所以特地當麵對你說。”

“由我們家裏起的?”爸爸的臉色發青了。

“嚇,他昨天還在說呢,先是你家的孩子罵了他家,”那什麼員轉過他那肥臉對著我,點點頭說,“恐怕就是這個孩子吧。”

我正在想,把那個肥臉重重地打它幾下倒是痛快的事情,爸爸忽然頓一頓腳,用力地說:“他還在說,好,我同他決鬥去!”

那什麼員一把拉住爸爸的衣袖,肥臉上現出慌張的神色,說:“你能不能輕一點兒說?決鬥,哪裏可以瞎來來的?萬一傷了人家一個指頭,弄得興兵動眾,你就是十惡不赦的罪魁禍首!”

“不然,我隻有讓他,”爸爸堅決地說,“你們放心吧,明天我一準搬家!”

那什麼員的臉色果然像放了心的樣子,可是他拍拍爸爸的背心說:“搬家,那又何必呢?你要是搬了,倒像怕了他似的,見得我們中國人太沒用了。”

“明天一準搬家!”爸爸頭也不回,好像對他自己說的。“免得做十惡不赦的罪魁禍首,寫在曆史上遺臭萬年!”

媽媽順著說:“我也讚成明天搬家。這樣羅羅蘇蘇纏不清,叫人麻煩死了!”

睡了一夜,爸爸一清早就跑出去。我不到學校,幫助媽媽理東西。一會兒爸爸回來了,說租定了朋友人家一間樓麵,同時把搬運夫也雇了來。

下午,前門那個太監臉的警察調班來了,看見搬運夫正把末了兒一車的東西拉走,他做一個很難看的笑臉對爸爸說:“到底你們讀書人,懂道理,識相。讓了他們就是了,何必同他們爭什麼意氣。我們也好鬆一鬆肩膀,我想,明天該不用來上班了。”

爸爸沒有理睬他。

我走出那所住了將近四年的房子,特地走到西鄰的門首去站一會兒。黑漆的兩扇門關著。那孩子還沒回來呢。我竟不能向他告一聲別。

刊《新少年》1卷5期(1936年3月10日),署名聖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