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鄰居(2 / 3)

一天夜間,我睡熟了,突然被一種聲音驚醒。“砰!砰!砰!”好像木匠在拆板壁,掄起斧頭死命地敲。我張開眼睛看,媽媽起來了,衣服沒有扣整齊,手裏抱著縮做一團的弟弟。爸爸的聲音在亭子間裏,帶著怒氣問:“你做什麼?你做什麼?”

回答是“砰!砰!砰!”還有嘰哩咕嚕的許多話,聽不清什麼,可是辨得出那是罵人的調子。

我趕忙穿衣服,下了床,向亭子間跑去。雖然媽媽阻止我說:“不知道是什麼蠻橫的人,你不用去看,”可是我並沒有聽從她。

我從亭子間的窗口望下去,看見一個人像理發匠捶背似地在敲我家的後門,“砰!砰!砰!砰!……砰!砰!砰!砰!”路燈的光照著他的臉,濃眉毛,高顴骨,正是我們東首的新鄰居。他的腳步有點兒站不穩,敲了一陣,身軀搖了幾搖,就向前直撞,不得不伸起兩條胳臂來支撐住。

“半夜三更,你來敲人家的門,做什麼?”爸爸提高了嗓子問,完全改變了平時的聲調。

又是一陣“砰!砰!砰!”大概他的手覺得痛了,換了腳踢。門框震動,波及亭子間的牆,好像就要坍下去似的。他的嘴裏沸水壺一般翻滾著日本話,我們聽不懂。

這時候裏裏的人聽見聲音出來了,男男女女聚了二十幾個,中間有幾個日本人,西鄰那孩子的父親也在裏頭。他走過來同濃眉毛搭話。濃眉毛這才攤手攤腳地回答他,一會兒指指我們,一會兒向空中舉起他的拳頭。

西鄰那孩子的父親聽明白之後,他用中國話告訴我們,說那人來敲門,為的是我們家裏有一個孩子罵了他家“東洋烏龜”,特地來找大人論理的。

這個話真把我氣得要死。孩子,我們家裏隻有兩個。弟弟年紀小,獨個兒不會出門。那末罵他家的就是我了。我為什麼要罵他家呢?討一點兒嘴上便宜,學那種孱頭的行徑,我是向來不幹的。我就對爸爸說,我決不說謊,我沒有罵過他家。

爸爸托西鄰那孩子的父親告訴那人,憑正直的中國人的名義答複他,我們沒有罵過他家。

那人顯出不相信的態度,臉紅紅地說了許多話,接著又回身敲我家的後門。幾個日本人商量了一會兒,走近來把他扶住,大概向他說些勸慰的話,同時推推挽挽地送他進他家的後門。

人散了。各家的門咿呀地關上。隻聽隔牆的樓梯蹬得騰騰地響,打著罵人調子的日本話滔滔不絕。

我們受了這一場誣賴,心裏都感覺不痛快,重行睡到床上,一時睡不熟。忽聽“拍!拍!”兩下,是手掌打著皮肉的聲音,隨即有嗚嗚咽咽的女子的哭聲。“拍!拍!”又是更重的兩下,哭聲突然尖銳起來,拖下去轉作震蕩的調子,可以想見那個滿臉白粉的女人正在打滾呢。

我聽,聽,聽,哭聲漸漸模糊了。

第二天早上,我到學校去,西鄰那孩子正騎著腳踏車出門,看見了我就下車來和我一同走。他告訴我,父親方才對他講昨夜的事,原來那人喝醉了酒,先前不知道受的什麼氣,酒下肚就找人家生事。他又說裏裏的幾個日本人都派那人不是,沒憑沒據,怎麼能隨便誣賴人家,半夜裏亂敲人家的門。

我聽說那人喝醉了酒,心裏倒寬了不少,胡作胡為都不由他的意思,我們又何必怪他。我接著說:“他醉得很可以了,昨夜回到家裏,還打他的妻子呢。”

“他氣到那樣地步,想來真有人罵了他了。你是不幹這種沒意思的事的,我相信你。可是有些人卻在那裏幹。我在路上經過,耳朵邊也常常聽到‘日本小鬼’的罵聲。”

“這不能怪他們,中國人和日本人感情太壞了。”

“我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每聽到一回罵聲,我不恨那罵我的人,卻另外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

談到這裏,我們已經走到裏口。他就跨上腳踏車到他的店,我到我的學校。

這一天下午,我從學校回家,看見有一個巡官三個警察坐在客堂裏。那麻臉的巡官看見了我,把頭歪一歪,問道:“罵人的就是你嗎?”

“罵什麼人?”我不明白。

巡官努著嘴向東牆示意,說:“隔壁的日本人。”

媽媽替我回答說:“我們沒有罵過他家,剛才已經對你說過了。”

“不行啊。你們沒有罵過他家,他到領事館去可說你們罵過他家,領事館就向我們說話來了。”

我聽說,把寬恕那人的心情完全打消了,他硬要咬定我們,真是無賴的行徑。我恨恨地說:“他自己喝醉了酒,誣賴人家,半夜三更亂敲人家的門,他應該受擾亂公安的處分!”

“他應該受處分?他要求我們處分你們呢!告訴你,小弟弟,現在是什麼日子,你要搞清楚。對日本人應該客客氣氣,上頭有命令,我們要同他們和睦。總不要嘴裏不幹不淨,也不要暗裏扔一塊小磚頭,射一片細竹片。鬧出事情來就是交涉,交涉!你這小身體擔當得起嗎?”

巡官的態度倒並不凶,他像學校裏的先生,我是在他麵前受訓誡的學生。可是那訓誡我實在受不了,仿佛有許多尖刺,從後腦勺沿著背脊一直刺下去似的。我避開了那個麻臉,我自顧自解開我的書包。

這當兒,爸爸回來了。巡官把那一套話重說了一遍,又說現在沒有別的,無非警告我們的意思,以後可千萬要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