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桶水(3 / 3)

“倘若大家識了字,就可以把這句話大大地寫起來,貼在各家牆上了,”對於識字並不感到興趣的一個香煙廠童工忽然發見了文字的用處。

“今天警察又來過了,”一個翻砂廠的少年工人接上說,“說十天以內誰不去上學校,就得拉到局子裏去。”

“大家想不透識字有什麼用處,字又那麼難識,硬逼也是白費心思。”阿掌停頓了一下,又說:“像我們媽媽,她就說有工夫識字,還不如早點兒睡覺,讓身子多歇息一會。——這且不要管他。我想,我們還得勸說一樁事情,就是每家預備一桶水。救火車開不進我們的弄堂。火起了,慌慌忙忙到河裏去取水,取起一桶來至少潑掉半桶。故而要在平時預備一桶水。”

“你這法子好,”推塌車的少年工人拍手說。“每家一桶,三百家就是三百桶。”

“我想,”香煙廠童工抬起頭來望著月亮,“那一桶水還得放在一定的地方,用得著的時候,拿起來就一點兒不費事。”

“照這樣說,”翻砂廠的少年工人想得更進一步,“我們應該時常練習救火。怎樣提水桶,怎樣向火起的地方跑,怎樣回轉身來再去取第二桶水,都要練習得很熟很熟,到時候才可以不慌不忙把火救熄。你們看,救火會裏不是時常在那裏練習嗎?”

一群識字學生聽到這裏一齊拍手說:“什麼事情都要商量,越商量越會有好主意。現在我們可以同火神抵一抵了!”

他們懷著熱烈的心情,一跑進棚戶的區域,就分頭向各家勸說。

“讀書官人,你們又有什麼新鮮花樣吩咐我們了?”影子斜拖在地上和牆上的男女亂紛紛地問。

“要防火燒,第一要把家裏收拾清楚!”

“要防火燒,每家必須預備一桶水!”

他們說家裏要永久收拾清楚,不可今天弄清楚,明天就弄亂了。又說一桶水要永久放在一定的地方,大家要一同來練習救火。

阿掌勸說的是張老大。張老大的新草棚又搭起來了,毛竹蘆席和稻草都是賒來的。他正牽掛著新債務在那裏歎氣,聽了阿掌的話,恨恨地說:“讓它再燒吧!把我人都燒死頂好!防火燒,我不高興!誰保得定防了就不燒?”

“張伯伯,你當醮頭,很起勁的,吃了自家的飯,幹大家的事。現在說的也是大家的事,為什麼就不高興了?難道你隻相信神道,不相信自己嗎?”

“相信自己又怎麼樣呢?”張老大眼瞪瞪地望著稻草還沒有剪齊的屋簷。“一會兒燒起來了,我一個人,兩條胳臂,也奈何它不得。”

阿掌舉起兩隻手,說:“我們有三百桶水,我們有練得熟透了的救火本領,怎麼說奈何它不得?從前吃虧在我們沒有合起夥來幹,現在我們合起夥來,力量就大了。張伯伯,你要相信我們自己的大力量!”

“你說合夥合得成嗎?”張老大幽幽地說。

“怎麼合不成?打太平公醮,大家情情願願出錢,這就是合得成的憑據。現在說的比打醮更有把握,大家為了自己,自然會高高興興合起夥來。”

“這件事情我總不來領頭,”張老大還是有點兒不信服。

“張伯伯,我們不要你領頭。你隻要依我們的話,平時預備一桶水,到練習的時候,你也來一起練習,就是了。”

“就依你吧,”張老大有氣沒力地說。“現在年紀大的都得跟從你們小夥子了!”

鏜,鏜,鏜。破鑼聲在棚戶區域裏跑過。停了一口氣的工夫,又是三聲:鏜,鏜,鏜。

家家門裏立刻都衝出一個人來,男女老少都有,手裏各提著一個水桶,木桶鉛桶都有。

“三聲是西邊,向西邊跑呀!”像風吹的落葉似的,人群向西邊湧去。西邊的落照正紅,仿佛真有個火燒場在那裏。

“哈哈,好玩的事兒,我們去救假火!”

“看見嗎,你的水潑掉半桶了?”

推塌車的少年工人高聲地叫喚:“大家不要嘻嘻哈哈!救假火要像救真火一樣!水不要在半路裏潑掉!要澆在火場上才不可惜!”

人群衝到棚戶區域西邊的盡頭,隻見阿掌站在一個土堆上,手裏舉起一麵紅布小旗子。這是火場的記號,大家就爭先把桶裏的水向土堆澆去。有些人跑上土堆,去澆阿掌的身體,嘴裏喊著“給你淴個浴!”

阿掌立刻成了落湯雞,衫褲通濕,淋淋地滴著水。

“哈哈,”大家覺得有趣,都停了步看著阿掌大笑。不擔任提水桶的男女和小孩也踏腳拍手助興。

“你們忘了!”阿掌揮動旗子,好似軍官一般威嚴。“趕快到河埠頭去,取第二桶水來!你們閑看的讓開一條路!你們這樣團團圍住是要誤事的!”

人群一陣移動,閑看的站到兩邊。澆過了水的急忙轉身向南,抄到河埠頭去。後到的才得挨近土堆前澆水。

一會兒,落照已經收了光,阿掌估計差不多個個人澆掉兩桶水了,就發出命令說:“今天的練習就此完畢。往後聽見鑼聲再來。一件事情不要忘了,空桶得取了水帶回去,放在老地方!”

“啊,我們打太平鑼回去!”大的小的寬的尖的喉音一齊仿效著鑼聲:“湯,湯,湯,——鏜,鏜,鏜,”腳步踏在濕漉漉的泥地上,發出茲劄茲劄的聲音。

阿掌從土堆上跳下來,望見張老大的背影,提著一個空鉛桶獨自走去,就追上了他。“張伯伯,你看今天不是大家都來了嗎?”

“唔。要是早有這回事,說不定我的草棚不會燒掉了。你想,離開起火人家有八家呢。”

“今天大家不很認真,往後還得好好地練習。要練習得像兵操一樣,又認真,又整齊,又勤快,那我們就不會吃火燒的苦了。”

兩個人並排走了二三十步,阿掌又自言自語說:“我們更得勸大家識字哩。要是有一種容易識一點兒的字就好了。”

“怎麼說?”

“我們這裏不識字的多。有一句話,一定要一家一家去傳說。聽了的還是要弄錯,要忘掉。張伯伯,你是識字的。倘如大家都識了字,有什麼話不是可以寫在紙上貼起來嗎?譬如救火方法,就可以一句一句寫出來,叫人家看得明白,記得牢固。”

“你的話不錯,——我要到河埠頭取水去,你先走吧,”張老大和阿掌分路。

阿掌回到家裏,隻見阿秋已經取了一桶水,放在板床橫頭。他高興地說:“阿秋,等會兒學校裏回來,我們來練習造句,說的是救火方法。”

“好的,”阿秋跟著娘盛冷飯,回轉頭來答應。

刊《中學生》雜誌61號(1936年1月1日),署名聖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