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個火舌頭吐出來了,照見那草棚近旁擠著許多人。燒紅的蘆柴屑飄飄揚揚飛到天空。作為柱子的毛竹發出畢畢剝剝的爆裂聲。一陣風來,火舌頭就舔到靠西一家的棚頂。
“啊……”擠著的人一陣呼喊,像受驚的蜂群似地騷動起來。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孫大娘突然醒悟似地,回進自己的草棚。
半個月以後,阿掌阿秋進識字學校了,因為白天要做生活,他們吃過晚飯去。同在一起的是鄰近的年紀相仿的男孩女孩,一夥兒去,一夥兒回,有說有笑,倒也沒有什麼不慣。可是字實在難認。那先生教一個字要翻來覆去說上一套話,聽聽也不免有點兒厭煩。孫大娘是沒有去,她說:“有工夫識字,還不如乘乘風涼,早點兒睡覺。”警察到過她家裏一趟,告訴她不去識字就得受罰。她含糊答應了,等警察轉了背,努著嘴說:“什麼都用得著你們管!不識字又不犯法,看你們怎樣來罰我!”
在到校和回家的路上,阿掌、阿秋和同學常常談起最近一回火燒。一連燒去三十幾個草棚。一個老太婆兩個小孩喪了命。救火車開不進狹窄的弄堂。水桶拿不出許多。往來取水隻是雜亂無章的一陣胡鬧。問到起火的原因,隻為捉臭蟲燒著了蘆柴牆。太平公醮就在火燒的第三天開場,接連打了三天,醮頭張老大就是燒得精光的一個。真個有神道的話,那神道簡直是專同人家開玩笑的壞蛋。談到末了,阿掌就來這麼一句:“防火燒該有旁的法子。”
一群少年男女幾次商量的結果,大家認為草棚本來是容易著火的東西,又加燒飯點燈都在零亂的家具旁邊,一不當心,自然就闖出禍事來了。最要緊的還在把零亂的家具收拾得清楚一點兒,鍋灶不要貼著牆壁,點燈的桌子上或者凳子上不要放旁的東西。臭蟲要在白天裏捉,每晚上要仔細看過,有沒有火種留下,才好睡覺。
“我們一共有三百家人家,要家家這樣做,隻怕不容易吧。”
“我們這裏有三十多人,用我們的嘴,一家一家去勸,每人勸十家,事情就成了。”
“單隻是勸,還是不行。我們應該在自己家裏先做起來,給人家做個樣子。”
“我們還要去替人家收拾,”阿掌興奮地說。“人家怕事,懶得動,我們可不怕事,喜歡動!”
“我們幾時開頭呢?”
阿掌說:“就是今晚上開頭好了。天氣熱,早睡也睡不著。我們有的是嘴,要好言好語勸人家,等人家相信了才罷休。”
這時候,他們已經走進棚戶的區域。昏暗的小弄裏,兩旁排列著乘風涼的人,扇子劈拍劈拍地亂響,唱山歌聲和小孩啼哭聲攪在一起。那些人看見這些識字學生,不由得帶笑帶諷地說:“讀書官人回來了,讀書官人回來了。”
識字學生散了開來,各就自家鄰近的人進行勸說,板凳有空地位,把屁股點在板凳角上,不然就蹲下來,以便和聽話的人齊肩。大家一聽到提起火燒的事,言語好像開了水閘,滔滔汩汩瀉個不歇。到後來聽說防止火燒可以從收拾家具入手,有些人就不免笑起來。說事情隻怕沒有那樣便當。燒不燒到底在天意,天意不要你燒,你去放火也燒不著。並且,要收拾得清清楚楚須得有空地方。草棚隻有那麼一點點大,什麼東西都擠在一塊兒,你要收拾除非把東西丟掉。
識字學生於是作第二套的勸說。收拾總比不收拾好點兒,就不為防火燒,東西有了一定地方,使用起來也便當得多。並且,東西也不用丟掉,收拾之後,屋裏自然會見得寬大起來。又說,這個事情並不難,不妨試一試,隻要少乘兩個晚上的風涼就成了。以後隻要永遠記著,什麼東西在什麼地方,再沒有旁的事情了。如果人手不夠,或者嫌麻煩,願意給他幫忙。
聽話的人這才帶點兒勉強答應下來,說:“你們這批孩子念了洋書就有新花樣。譬如白做一工生活,依從你們收拾收拾吧。”
識字學生見目的已經達到,不再同人家多辯,就站起來去勸說第二家。
不到三天工夫,收拾東西的勸說傳遍了棚戶的區域,動手收拾了的也有百來家。就說孫大娘家裏,已經改變了麵目。躲在裏角的鍋灶搬到了門旁邊。小小的一隻破板箱專盛木柴,和鍋灶隔開一個水缸。板箱上麵掛著小竹櫥,裏麵放著鹽瓶油罐飯碗那些東西。一橫一豎兩張板床貼著裏角。娘兒子三個所有的衣服打成兩個包裹,放在板床的腳橫頭。除了便桶以外,一切盆桶瓶罐都藏在床底下。原來掛著的撕破了半邊的天官像收下來充了柴火,就在那地方掛著娘兒子三個做生活用的幾柄小鐵椎。一張板桌站在屋中心,桌子上隻有一把泥茶壺一隻綠豆色茶碗陪著那盞美孚燈。桌子旁邊是一條長凳,一把壞了靠背的椅子。
鄰舍跑來看了,說:“孫大娘,你們的東西好像少了許多,你們的屋子好像大了許多了。”
孫大娘用並不嚴重的埋怨口氣回答:“他們弟兄兩個起勁,把屋裏翻了個身。現在好像新搬場,樣樣東西都不湊手了。”
“我們也是這樣。不過收拾過後,眼睛看去覺得清爽,坐坐躺躺也舒服些。真不明白,我們從前為什麼隻管亂攤亂塞,把家裏搞得像狗窩?”
沒有動手的兩百來家聽到這樣的話也就興奮起來。好久沒有拂拭的蘆柴牆撣去了灰塵。黴蒸氣的破籃子破箱子被提到門外頭浴著太陽光。躲在各處的臭蟲遭了劫運,不待出來吸血就被屠殺。衣服棉被重新經過折疊。瓶甏之類擦的擦,洗的洗,都顯出一副新麵目。他們有的看人家的樣,有的自出心裁,給一切東西找個新的適當的位置。他們好像參加一種遊藝的競賽,不愛惜自己的力氣,同時也忘了為什麼要這樣做的目的。隻有十來家是孤老頭子或者年邁的老太婆帶著她的小孫子,他們頹唐得厲害,鼓不起中年男女少年男女那樣的興致。阿掌、阿秋一批人就給他們代勞,實踐了自己的約言。
“我們也得收拾收拾道路呀,”不知道是誰這樣提了出來。
“好的!”許多掃帚就在各家門前掃動,使成群的蒼蠅駭得一陣亂飛。
一群識字學生從學校回家,一路踏著象牙色的月亮光,談談說說,又提到各家收拾東西的事情。
“喂,”一個推塌車的少年工人提高嗓音說,“你們有沒有留心?有許多人家又把東西亂攤亂塞,木柴木花堆在灶門口,火油燈擺在眠床旁邊了!”
“怎麼沒有留心?”一個紗廠女童工接上說。“不過我們家裏還是像前些天一樣,沒有改變。”
“單單我們家裏整齊是不行的,”阿秋立刻給她個回駁。“三百家人家擠得緊緊的,一家闖出禍事來,就有許多家陪著受累。故而非家家整齊不可。”
阿掌說:“我看,我們得再來一次勸說。隻有一句話,大家要像念佛一樣,念在口裏,記在心裏。就是說:‘要防火燒,第一要把家裏收拾清楚。’他們當初隻是一窩蜂,聽了我們的勸說就收拾一下,並沒有留心到這一層。現在須叫大家特別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