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學校裏,同級的同學比文明小學少得多,隻有三十一個,文明小學有五十八個呢。別級的同學也並不多,我站在別級的教室門口看看,總有十來把二十來把空椅子。進校的第一天,王先生對我爸爸說過:“今年年成不好,中學小學一共隻有兩百多學生。前年最好,有到四百五十三個呢。”
文明裏有花園,有放在花園旁邊的綠色小長椅,有秋千架,有浪船,有小圖書館。這些東西,進化裏都沒有。文明裏好玩。進化裏一點兒沒有好玩的,散了課隻好在小操場上亂跑,雨天就靠在廊柱上看一條條的雨線。不過張先生變起獅子樣的臉來,我真害怕。小王先生要打人,但是他並不打我。他待我很好,說我清潔,又說我功課好,讀書寫字都是個“優”。我有點兒喜歡文明,也有點兒喜歡進化。
一天,學校裏出事了,大的同學小的同學在操場上擠成一堆,大家喊說:“我們不上課了!”小王先生把我們二年級生招到教室裏去,還是給我們教“國語”。外麵的聲音鬧得厲害,誰還有心思聽他講什麼。他沒有辦法,隻好說:“你們回去吧,今天不上課了。”
我提了書包走回去,聽同學在那裏講,才知道王先生欠了幾位先生的錢,拿不出來。幾位先生要他拿出錢來才上課,他躲起來了,幾位先生也就不上課了。
第二天,我到學校裏去,小王先生也不見了,隻見大的同學小的同學還是在操場上擠成一堆,預備室裏幾位先生在那裏抽香煙。
一個穿青色襯衫的大的同學忽然喊起來:“我們擁護我們的教師!我們要向校長算賬!”
許多同學跟著喊起來:“我們擁護我們的教師!我們要向校長算賬!”
我想課是上不成了,也沒有人來叫我做什麼,我就回到家裏。媽媽說:“明天也不必去了。哪一天上課,總會來通知的。”
過了三四天,郵差送來兩封信,都是進化學校的信封,裏麵的信都是油印的。我想是來通知上課的日子了。媽媽看了,告訴我說:“不是的。一封是校長寫的,他說實在拿不出錢來,並不是有意欠教員的錢。一封是教員寫的,把校長大罵一頓,說若不拿出錢來,請他吃官司。”媽媽又說:“我們又不是他們的上司,拿這些話來告訴我們做什麼!”
通知上課的信一直不來。爸爸看了報,知道校長還是躲在什麼地方不露臉,教員把他告到教育局裏去了。我想起校長好像一直在那裏笑的臉,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那裏笑。
一個新辦的學校的招生信倒寄來了。叫維新小學,在逢源裏,就是進化的幾位先生辦的。信裏說,他們不願意讓進化的學生沒有書讀,所以辦起這個學校來,進化的學生如果去報名,學費可以特別便宜。
爸爸媽媽看了信,差不多一齊說:“再說吧。少讀幾天書也沒有什麼要緊。”
維新小學的信接連來了四五封,在後的幾封,爸爸媽媽看都沒有看,就丟在字紙簍裏。他們的意思,要把我送進一個好一點兒的小學去。如果距離遠,預備搬一回家。
但是問了兩三個好一點兒的小學,都說眼前是不收,下半年收不收,要看有沒有空額。爸爸對他們說:“讓我先報個名吧。”他們把我的名字記在一本簿子上。
就是這樣,半年裏頭,我進了兩個學校。哪一個好一點兒的小學有空額,下半年讓我進去,現在還不知道呢。
刊《新小說》2卷革新號(1935年7月15日),署名葉聖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