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鳥言獸語”(3 / 3)

“照他的意思說,凶狠的獅子和蠻橫的鷹要算是最文明的了。可是咱們公認獅子和鷹是最野蠻的東西,因為它們太狠了,把咱們一口就吞下去。”

鬆鼠冷笑一聲說:“我如果是人類,一定要說這位演說家說的是‘鳥言獸語’了。”

“你看!”麻雀叫鬆鼠注意,“他們出發了。咱們跟著他們去吧,看他們怎麼對付他們說的那些‘野蠻人’。”

鬆鼠吱溜一下子從銅像上爬下來,趕緊跟著軍隊往前走。後來軍隊上了渡海的船,鬆鼠就躲在他們的輜重車裏。麻雀呢,有時落在船桅上,有時飛到輜重車旁邊吃點兒東西,跟鬆鼠談談,一同欣賞海天的景色,彼此都不寂寞。

幾天以後,軍隊上了岸,那就是“野蠻人”的地方了。麻雀和鬆鼠到四外看看,同樣的山野,同樣的城市,同樣的人民,看不出野蠻在哪裏。它們就離開軍隊,往前進行,不久就到了一個大廣場。場上也排著軍隊。看軍士手裏,有的拿著一枝長矛,有的抱著一杆破後膛槍,大炮一尊也沒有,飛機坦克更不用說了。

“麻雀哥,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了?”

鬆鼠用它的尖嘴指著那些軍隊說:“像這批人沒有快槍、大炮、飛機、坦克等等東西,就叫‘野蠻’。有這些東西的,像帶咱們來的那批人,就叫‘文明’。”

麻雀正想說什麼,看見一個人走到軍隊前邊來,黑黑的絡腮胡子,高高的個子,兩隻眼睛射出憤怒的光。他提高嗓子,對軍隊作下麵的演說:“現在敵人的軍隊到咱們的土地上來了!他們要殺咱們,搶咱們,簡直比強盜還不如!咱們隻有一條路,就是給他們一個強烈的抵抗!”

“給他們一個強烈的抵抗!”軍士齊聲呼喊,手裏的長矛和破後膛槍都舉起來,在空中擺動。

“哪怕隻剩最後一滴血,咱們還是要抵抗,不抵抗就得等著死!”

麻雀聽了很感動,眼睛裏淚汪汪的。它說:“我如果是人類,憑良心說,這裏的人說的才是‘人言人語’呢。”

但是鬆鼠又冷笑了。“你不記得前回那位演說家的話嗎?照他說,這裏的人說的全是豬的亂哼哼,鴨子的亂叫喚呢。”

麻雀沉思了一會兒,說:“我現在才相信‘人言人語’並不完全下賤,沒有價值。我當初以為‘人言人語’總不如咱們的‘鳥言獸語’,你說我武斷,的確不錯,這是武斷。”

“我看人類可以分成兩批,一批人說的有道理,另一批人說的完全沒道理。他們雖然都自以為‘人言人語’,實在不能一概而論。咱們的‘鳥言獸語’可不同,咱們大家按道理說話,一是一,二是二,一點兒沒有錯兒。‘人言人語’跟‘鳥言獸語’的差別就在這個地方。”嗡——嗡——嗡——天空有鷹一樣的一個黑影飛來。場上的軍士立刻散開,分成許多小隊,往四外的樹林裏躲。那黑影越近越大,原來是一架飛機,在空中繞了幾個圈子,就扔下一顆銀灰色的東西來。

轟!

隨著這驚天動地的聲音,樹幹、人體、泥土一齊飛起來,像平地起了個大旋風。

麻雀嚇得氣都喘不過來,張開翅膀拚命地飛,直飛到海邊才停住。用鼻子聞聞,空氣裏好像還有火藥的氣味。

鬆鼠比較鎮靜一點兒。它從血肉模糊的許多屍體上跑過,一路上遇見許多逃難的人民,牽著牛羊,抱著孩子,挑著零星的日用東西,隻是尋不著它的朋友。它心裏想:“怕麻雀哥也成為血肉模糊的屍體了!”

刊《新少年》創刊號(1936年1月10日),署名聖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