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絕了種的人(3 / 3)

這個意見使全體勞心的人哄然發笑。

“誰願意聽這樣沒出息的意見!勞力的人尚且要擁進學校升為勞心的人,難道我們反而要降下去麼?在地上的人希望爬到席上;我們在天上,卻自己跌到十八層地獄底裏?我們沒有那麼傻。危機並不是沒法排除的,方法很簡單,叫勞力的人再加倍勞力就是了。”

那些眼光比較遠一點兒的人看到大家都不同意,而他們自己又本來沒有真個去勞力的勇氣,也就罷了。

打球的遊戲太輕鬆了,並不能恢複勞心人的體格。他們搖搖擺擺在路上往來,像盂蘭盆會中出現的那些紙糊的大頭鬼——頭顱實在並不大,因為肢體太小,顯得特別大。

勞力的人當不住加倍又加倍的重任,就連本來不想貪懶的人也隻好投入勞心的學校,希望透一透氣。

到最後一個勞力的人進了學校,這一種族就滅絕了。他們是餓死的。

刊《青年界》創刊號(1931年4月30日),署名郢生。

附錄:讀後感豐子愷人們常常說,圖畫比文章容易使人感動。但我總覺得不然。圖畫隻能表示靜止的一瞬間的外部的形態,文章則可以寫出活動的經過及內容的意義。況言語為日常慣用之物,自比形色容易動人。最近我為聖陶兄的童話描寫插畫,更切實地感到這一點。

聖陶兄來信囑我為他的童話描些插畫。我接信時就感到高興,因為我對他的童話已有夙緣:去秋我在病床中曾經讀過他發表在《教育雜誌》上的《皇帝的新衣》。讀一遍不足,想再讀一遍;但腕力不能支持雜誌的分量,我便特把這一篇童話撕了下來,以便反複玩味。後來把這篇文章塞在褥子下麵,到現在依然存在。當時我在病床中讀了,曾作種種的感想。我歎美安徒生原作中的小兒,和聖陶兄所作中的王妃,覺得人類之中,小兒最為天真,最保全人的本性,其次要算女子,大人們都已失其本性了。我在回想中觀看這世間,覺得有不少的人穿著這種虛空的新衣。……我對聖陶兄的童話,確有這樣的一番夙緣。所以他囑我描寫插畫,我很高興應命。我有時為自己所不愛讀的文章作插畫,依樣製圖,猶如為文章的內容作圖解,最感無聊。現在為我所愛讀的文章作插畫,或者有些興味。

他陸續寄下九篇童話來,我把每篇仔細誦讀,且選擇插畫的情景。但結果隻有讀的時候有興味,描畫依然是為文章的內容作圖解!非但無補於文章,反把文章中的變化活躍的情景用具象的形狀來固定了。譬如皇帝的相貌,古代英雄石像的姿態,我在讀文章的時候看見它們有時可惡,有時可笑,有時可憐,何等變化而活躍!但插畫哪有表出這種變化的能力?

含羞草原來是代替這不合理的世間而羞愧的。可惜這種草世間並不多,我描寫時要找些標本都找不到。它們何不繁殖起來,使不合理的世界可以知所覺悟,使蠶兒不致輟工,使熊夫人幼稚園亦不致停辦呢?我讀這些文章的時候,對於含羞草的見解覺得可敬。對於蠶兒的態度覺得可佩。對於熊夫人的困難的情形,則有更深的同情,因為我自己做過教師,知道不僅熊夫人的幼稚園中有這種情形,就是我所教過的學生中,也有虎兒、豬兒、雞兒和猴兒;麒麟尤多而顯著。讀了這些童話,使我想起世間的所有不合理而醜惡的狀態。我相信我們一定另有一個十全的世界。在那世界中,熊夫人的幼稚園非常發達,蠶兒讚美工作,含羞草不複含羞。但我的插畫不能表示出這些感想,隻能描出幾種死的狀態,非但無補於文章,反而固定了讀者的自由的想象。所以我相信讀書比描畫有興味,文章比圖畫容易使人感動。

插畫描完之後,聖陶兄囑我寫些讀後感,因此我又得欣然地寫出這些感想。

1931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