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書的夜話(3 / 3)

“原來是這樣!”藍麵書自言自語,它聽得出了神。

“在運走的時候,我從車上摔了下來。我躺在街頭,招呼同伴們快來扶我。他們一個也沒聽見,好像前途有什麼好境遇等著他們,心早已不在身上了。後來一個苦孩子把我撿起來,送到了這裏。”紫麵書停頓一下,冷笑說:“我心裏很平靜,不巴望有什麼好境遇,隻要能碰到一個真要看我的主人,我就心滿意足了。”

“真要看書的主人,算我遇到得最多了。然而也沒有什麼意思。”說這話的是一本破書,沒有封麵,前後都脫落了好些頁,紙色轉成灰黑,字跡若有若無。它的聲音枯澀,又夾雜著咳嗽,很不容易聽清楚。

紅麵書順著破書的意思說:“老讓主人看確乎沒有意思,時時刻刻被翻來翻去,那種疲勞怎麼受得了。老公公,看你這樣衰弱,大概給主人們翻得太厲害了。像我以前,主人從不碰我,那才安逸呢。”

“不是這個意思,”破書搖搖頭,又咳嗽起來。

“那倒要聽聽,老公公是什麼意思。”紫麵書追問一句。它心裏當然不大佩服,以為書總是讓人看的,有人看還說沒意思,那麼書的種族也無妨毀掉了。

“你們知道我多大年紀?”破書倚老賣老地問。

“在這裏沒有一個及得上你,這是可以肯定的。你是我們的老前輩。”藍麵書搶出來獻殷勤。

“除掉零頭不算,我已經三千歲了。”

“啊,三千歲!古老的前輩!咱們的光榮!”許多靜靜聽著沒開過口的書也情不自禁地喊出來。

“這並不希奇,我不過出生在前罷了,除了這一點,還不是同你們一個樣?”破書等大家安靜下來,才繼續往下說:“在這三千多年裏頭,我遇到的主人不下一百三十個。可是你們要知道,我流落到舊書鋪裏,現在還是第一次呢。以前是由第一個主人傳給第二個,第二個又傳給第三個,一直傳了一百幾十回。他們的關係是師生:老師傳授,學生承受。老師幹的就是依據著我教,學生幹的就是依據著我學。傳到第一二十代,學起來漸漸難了,等到明白個大概,可以教學生了,往往已經是白發老翁。再往後,當然也不會變得容易一些。他們傳授的越來越少了,在這個人手裏掉了三頁,在那個人手裏丟了五頁,直把我弄成現在這副寒酸的樣子。”

“老公公,你不用煩惱,”藍麵書怕老人家傷心,趕緊安慰他,“凡是古老的東西總是破碎不全的。破碎不全,才顯得古色古香呢。”

“破碎不全倒也沒有什麼,”破書的回答出於藍麵書的意料,“我隻為我的許多主人傷心。他們依據著我耗盡心力學,學成了,就去教學生。學生又依據著我耗盡心力學,學成了,又去教學生。我被他們吃進去,吐出來,是一代;再吃進去,再吐出來,又是一代。除了吃和吐,他們沒幹別的事。我想,一個人總得對世間做一點兒事。世間固然像大海,可是每個人應該給大海添上自己的一勺水。我的許多主人都過去了,不能回來了,他們的一勺水在哪裏呢!如果沒有我,不把吃下去吐出來耗盡了他們的一生,他們也許能幹點兒事吧。我為他們傷心,同時恨我自己。現在流落到舊書鋪裏,我一點兒不悲哀。假若明天落到了垃圾桶裏,我覺得也是分所應得。”

“老公公說得不錯。要看書的也不可一概而論。像老公公遇見的那許多主人,他們太要看書,隻知道看書,簡直是書癡了,當然沒有什麼意思。”紫麵書十分佩服地說。

月光不知在什麼時候默默地溜走了。黑暗中,破書又發出一聲傷悼它許多主人的歎息。

刊《中學生》雜誌2號(1930年2月1日),署名葉紹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