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地方的人以為從今以後,生活完全是幸福了;這一回虔敬地供奉著神,報答神的恩惠,趁便慶祝慶祝,表示自己心裏的高興,就是花費一點兒也是應該的。
又到了第二天,天還不曾亮,各家的男女老少早已從床上爬起來,打扮的打扮,幹事的幹事,個個懷著一顆歡躍的心。個個眼前耀著將要來到的幸福的光彩——田裏是異乎尋常地豐收,家家都快活,安適健康。
所有的人都向五裏外那棵大銀杏樹底下的土地堂跑去,結成個很大的隊伍。他們的步調齊一而輕快,按著步調,他們唱出快樂的歌:咱們多麼幸福,得蒙明神到來!
惡神就會死個幹淨,從此後再沒凶災。
咱們多麼幸福,得蒙明神到來!
田裏就會遍滿金稻,金稻呀便是錢財。
咱們多麼幸福,得蒙明神到來!
就要從苦難的海底,升上快樂的天台。
咱們歡呼踴躍,慶祝明神到來!
今朝呀非比他日,不竭盡興致不回!
小毛包的戲班子開鑼以前,有人說敬神沒有神像是不行的,特地裝塑是來不及了,隻好到神顯靈的地方——茅廁背後去尋找。
地上有的是枯草,此外有一根一尺來長的桑樹枝。把桑樹枝撿起來看,一端恰作人頭形;幾個人閉起一隻眼,單用一隻眼來凝視,就覺得這上邊耳目口鼻齊全,都分布在適當的位置上,尤其是那鼻子,高高的,鼻梁統直,是一個神的鼻子。
“這一定是神自己預備在這裏的了。”大家這樣說,把桑樹枝恭恭敬敬請回去,讓它朝著戲台站在正中一把大交椅上。於是男女老少個個對它拜,數不清磕了多少頭,直磕到心裏滿足暢快,方才站起來。
從戲台上開鑼到散場,足有四個時辰。在這四個時辰當中,誰都快樂得說不出來。因為連年的荒歉,戲是好久沒演了。現在為了迎接自己來到的神,重又看到戲,真應該盡興樂一樂。糕餅雞鴨豬肉橫七豎八地裝進了大家的肚皮;肚皮已經撐滿了,嚼而未爛的東西還在往喉嚨口塞。
一路跳著笑著,大家又結成隊伍回家。隻覺從前每一次看戲回家,都沒帶回來這樣多的快樂。
“啊呀!賊來過了!偷了東西去!”東家忽然喊起來。
“啊!該死的賊!把箱子都拿空了!”西家立刻接應著。
“賊!……賊!……”各家同時這樣喊,好像患了傳染病似的。
各家的人奔出來,互相詢問所受的損失。才知道所有的破板箱都被打開,凡是比較像樣的舊衣服全不見了;殺剩下來的雞鴨不複睡在它們一向睡的屋角裏,銅水壺暖腳爐之類也杳無蹤影。
幸福的生活還沒到來,卻先來了荒歉以外的災難,這是這個地方的人不曾預料的。
然而大家並不難過。他們想,保佑他們的神既已到來,那麼幸福的生活是十分有把握的,他們又想到剛才供在正桌上看戲的那根桑樹枝,這明明是神確已到來的憑證,眼前少許的損失又算得了什麼呢?失了舊衣服,正好做新衣服;失了銅水壺,正好打金水壺;在幸福的生活裏,這些事情都不算希奇。於是他們高興地講到明天的戲,講到明天怎樣更熱烈地表示慶祝。一會兒他們又歡唱起歌來:咱們多麼幸福,得蒙明神到來!
就要從苦難的海底,升上快樂的天台。
刊《文學周報》9卷5號(1929年12月22日),署名聖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