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這時候更加傷心了。他可憐那個病孩子,渴到那樣,想一口茶喝都辦不到;病到那樣,還不能跟母親一起睡覺。他又可憐那個漁婦,在這寒冷的深夜裏打算明天的粥,所以不得不硬著心腸把生病的孩子扔下不管。他恨不得自己去作柴,給孩子煮茶喝;恨不得自己去作被褥,給孩子一些溫暖;又恨不得奪下小肉蟲的贓物,給漁婦煮粥吃。如果他能走,他一定立刻照著他的心願做;但是不幸,他的身體跟樹木一個樣,定在泥土裏,連半步也不能動。他沒有法子,越想越傷心,哭得更痛心了。忽然啪的一聲,他嚇了一跳,停住哭,看出了什麼事情,原來是鯽魚被扔在木桶裏。
木桶裏的水很少,鯽魚躺在桶底上,隻有靠下的一麵能夠沾一些潮潤。鯽魚很難受,想逃開,就用力向上跳。跳了好幾回,都被高高的桶框擋住,依舊掉在桶底上,身體摔得很疼。鯽魚的向上的一隻眼睛看見稻草人,就哀求說:“我的朋友,你暫且放下手裏的扇子,救救我吧!我離開我的水裏的家,就隻有死了。好心的朋友,救救我吧!”
聽見鯽魚這樣懇切的哀求,稻草人非常心酸;但是他隻能用力搖動自己的頭。他的意思是說:“請你原諒我,我是個柔弱無能的人哪!我的心不但願意救你,並且願意救那個捕你的婦人和她的孩子,除了你、漁婦和孩子,還有一切受苦受難的。可是我跟樹木一樣,定在泥土裏,連半步也不能自由移動,我怎麼能照我的心願去做呢!請你原諒我,我是個柔弱無能的人哪!”
鯽魚不懂稻草人的意思,隻看見他連連搖頭,憤怒就像火一般地燒起來了。“這又不是什麼難事!你竟沒有一點兒人心,隻是搖頭!原來我錯了,自己的困難,為什麼求別人呢!我應該自己幹,想法子,不成,也不過一死罷了,這又算得了什麼!”鯽魚大聲喊著,又用力向上跳,這回用了十二分力,連尾巴和胸鰭的尖端都挺了起來。
稻草人見鯽魚誤解了他的意思,又沒有方法向鯽魚說明,心裏很悲痛,就一麵歎氣一麵哭。過了一會兒,他抬頭看看,漁婦睡著了,一隻手還拿著拉罾的繩;這是因為她太累了,雖然想著明天的粥,也終於支持不住了。桶裏的鯽魚呢?跳躍的聲音聽不見了,尾巴好像還在斷斷續續地撥動。稻草人想,這一夜是許多痛心的事都湊在一塊兒了,真是個悲哀的夜!可是看那些吃稻葉的小強盜,他們高興得很,吃飽了,正在光稈兒上跳舞呢。稻子的收成算完了,主人的衰老的力量又白費了,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可憐的嗎!
夜更暗了,連星星都顯得無光。稻草人忽然覺得由側麵田岸上走來一個黑影,近了,仔細一看,原來是個女人,穿著肥大的短襖,頭發很亂。她站住,望望停在河邊的漁船;一轉身,向著河岸走去;不多幾步,又直挺挺地站在那裏。稻草人覺得很奇怪,就留心看著她。
一種非常悲傷的聲音從她的嘴裏發出來,微弱,斷斷續續,隻有聽慣了夜間一切細小聲音的稻草人才聽得出。那聲音說:“我不是一條牛,也不是一口豬,怎麼能讓你隨便賣給人家!我要跑,不能等著明天真個被你賣給人家。你有一點兒錢,不是賭兩場輸了就是喝幾天黃湯花了,管什麼用!你為什麼一定要逼我?……隻有死,除了死沒有別的路!死了,到地下找我的孩子去吧!”這些話又哪裏成話呢,哭得抽抽嗒嗒的,聲音都被攪亂了。
稻草人非常心驚,又是一件慘痛的事情讓他遇見了。她要尋死呢!他著急,想救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又搖起扇子來,想叫醒那個沉睡的漁婦。但是辦不到,那漁婦睡得跟死了似的,一動也不動。他恨自己,不該像樹木一樣定在泥土裏,連半步也不能動。見死不救不是罪惡嗎?自己就正在犯著這種罪惡。這真是比死還難受的痛苦哇!“天哪,快亮吧!農人們快起來吧!鳥兒快飛去報信吧!風快吹散她尋死的念頭吧!”他這樣默默地祈禱;可是四圍還是黑洞洞的,也沒有一絲兒聲音。他心碎了,怕看又不能不看,就膽怯地死盯著站在河邊的黑影。
那女人沉默著站了一會兒,身子往前探了幾探。稻草人知道可怕的時候到了,手裏的扇子拍得更響。可是她並沒跳,又直挺挺地站在那裏。
又過了好大一會兒,她忽然舉起胳膊,身體像倒下一樣,向河裏竄去。稻草人看見這樣,沒等到聽見她掉在水裏的聲音,就昏過去了。
第二天早晨,農人從河岸經過,發現河裏有死屍,消息立刻傳出去。左近的男男女女都跑來看。嘈雜的人聲驚醒了酣睡的漁婦,她看那木桶裏的鯽魚,已經僵僵地死了。她提了木桶走回船艙;生病的孩子醒了,臉顯得更瘦了,咳嗽也更加厲害。那老農婦也隨著大家到河邊來看;走過自己的稻田,順便看了一眼。沒想到才幾天工夫,完了,稻葉稻穗都沒有了,隻留下直僵僵的光稈兒。她急得跺腳,捶胸,放聲大哭。大家跑過來問她勸她,看見稻草人倒在田地中間。
1922年6月7日作。
刊《兒童世界》5卷1期,署名葉紹鈞。
附錄:序鄭振鐸聖陶集他最近二年來所作的童話編成一集,把末後一篇的篇名《稻草人》作為全集的名稱。他要我作一首序文。我是很喜歡讀聖陶的童話的,而且對於他的童話久已想說幾句話,現在就乘這機會在此寫幾個字;不能算是《稻草人》的介紹,不過略述自己的感想而已。
丹麥的童話作家安徒生曾說,“人生是最美麗的童話。”這句話,在將來“地國”的樂園實現時,也許是確實的。但在現代的人間,這句話至少有兩重錯誤:第一,現代的人生是最足使人傷感的悲劇,而不是最美麗的童話;第二,最美麗的人生即在童話裏也不容易找到。
現代的人受到種種的壓迫與苦悶,強者呼號著反抗,弱者隻能絕望地微喟。有許多不自覺的人,像綠草一樣,春而遍野,秋而枯死,沒有思想,也不去思想;還有許多人住在白石的宮裏,夏天到海濱去看蕩漾的碧波,冬天坐在窗前看飛舞的白雪,或則在夕陽最後的淡光中,徘徊於叢樹深密流泉激濺的幽境裏,或則當暮春與清秋的佳時,弄棹於遠山四圍塔影映水的綠湖上;他們都可算是幸福的人。他們正如一幅最美麗的畫圖,誰會見了這幅畫圖而不留戀呢?然而這不過是一幅畫圖而已。在真實的人生裏,雖也時時現出這些景象,但隻是一瞬間的幻覺;而它的背景,不是一片荒涼的沙漠,便是灰暗的波濤洶湧的海洋,所以一切不自覺者與快樂者實際上與一切悲哀者一樣,都不過是沙漠中隻身旅行、海洋中隨波逐浪的小動物而已。如果拿了一具大顯微鏡,把人生仔細觀察一下,便立刻現出克裏卜萊?克拉卜萊老人在一滴溝水裏所見的可怕現象:所有幾千個在這水裏的小鬼都跳來跳去,互相吞食,或則彼此互相撕裂,成為片片。……這景象如一個城市,人民狂暴地跑著,打著,競爭著,撕裂著,吞食著。在底下的想往上麵爬,乘著機會爬在上麵的卻又被壓下了。有一個鬼看見別個鬼的一條腿比他長,便把它折下來。還有一個鬼生一個小瘤在耳邊。他們便想把它取下來,四麵拉著他,就此把他吃掉了。隻有一個小女兒沉靜地坐著,她所求的不過是和平與安寧,但別的鬼不願意,推著她向前,打她,撕她,又把她吃掉了。正如那向這顯微鏡看著的無名的魔術家所說的,“這實是一個大都市的情況。”或者更可以加一句,“這便是人生。”
如果更深邃地向人生的各方麵看去,則幾乎無處不現出悲慘的現象。如聖陶在《克宜的經曆》裏所說的:在商店裏,在醫院裏,在戲館裏,所有的人都是皮包骨頭,臉上沒有血色,他們腿腳又細又小,就像雞的爪子;或如他在《畫眉》裏所說的:有腿的人卻要別人拉著,拉車的人汗直往下滴,背上熱氣騰騰,像剛揭開蓋的蒸籠,幾個滿身油膩的人終日在沸油的鍋子旁為了客人的吩咐而作工,唱歌的女孩子臉漲紅了,在進出高頂的聲音的時候,眉皺了好幾回,眉上麵的青筋也脹粗了,她也是為了他人唱的。雖然聖陶曾讚頌田野的美麗與多趣然,而他的田野是“將來的田野”。現在的田野卻如《稻草人》裏所寫的一樣,也是無時無處不現出可悲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