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文府的路途,文禾沒有騎馬,而是陪我一起坐在馬車裏頭。
這幾天的時光,皇上對外言準文侍郎假,文禾則是泡在自己書房裏徹夜不眠。他不睡,我也睡不著,在他休憩的間歇,一起在寂靜的小院裏對著微薄的月光和朦朧的燈火撫琴,我把一張伏羲放在膝上,磕磕巴巴彈下來一曲他去年在南京教給我的《陽關三疊》。文禾這張琴的名字是“不係舟”,聲音清亮通透,有悠遠之感。每當我彈到一塌糊塗之處,他就忍不住笑話:“你這是彈琴還是在彈棉花?”我不服氣,仍舊堅持磕磕巴巴彈著。然後他不再笑了,沉默一刻,和著散亂的琴聲,緩而輕揚地唱起來: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堪歎商與參,寄予絲桐。
對景那禁傷情。
盼征旌,盼征旌。
未審何日歸程,對酌此香醪。
香醪有限,此恨無窮,無窮傷懷。
楚天湘水隔淵星,早早托鱗鴻。
情最殷,情最殷,情意最殷。
奚忍分,奚忍分。
從令別後,兩地相思萬種。
有誰告陳。
我的眼睛被眼淚糊住了,看不清琴弦和徽位,最後不得不停了下來。
文禾也住了口,直直地望著我。
初月,月色涼薄。我們耳邊隻有絲縷的風聲,和草葉搖動的細響。原本住著紅珊的小間現在空了,翠珠她們都住在別的院,這幽暗的院子裏就剩下我們兩個人。我們就這樣互相看著,直到文禾忍不住伸手拿開我膝上的琴,將我擁在懷裏。
……就像現在這樣。馬車裏的文禾抱著我,形狀親昵。
我仰著臉看他的容顏。一寸一分,都仔細用目光描摹。我怕,時間如流水,逐漸磨去我對他的印象,最終讓這經年的跌宕與深情,隻剩得記憶裏的一場夢。
文禾用肩膀撐著我的頭,看著車窗外逐漸變換的風景。他一直不低頭看我,我心裏歎一聲,垂下眼眸。這時他卻開口,說:“要回家了,好好收拾一下心情,找找去年的自己。對父母而言,你一直在那裏,未曾離開,所以不能露出異樣。他們會在你去年來大明的半個月之後回到家中,你在那日期前抵達就可以。”
“我知道了。”我伸出手臂摟住他的腰。
“可惜我不能去拜見嶽父嶽母大人,感激他們育得這樣一個女子,讓我有機會遇見她。”他總算是轉過頭來,看著我。
這個男人估計符合我爹娘對女婿的所有要求,隻除了一點——他的來路。想象假如他們相見的情景,我一時覺得莫名好笑,可麵部肌肉卻是無比僵硬的,幹脆把臉埋進他懷裏。
到了府裏,文禾去換公服。我回自己房裏掏出當初來時帶著的那隻挎包,裏頭的手機、錢包、鑰匙都還老老實實呆著,並無任何不同。可是坐在梳妝台前的我,麵容之上,已經有了不共以往的愁雲,雙眼微腫,而目光黯淡。我明白了文禾為什麼叮囑我要好好調整心境再回家。這個鬼樣子的確不好見爹媽。
然後,拉開妝奩盒子抽屜,把些細軟零碎準備帶走的都拿出來。一個綢布包裹打開,裏麵錦盒中有一雙玉鐲是當初文禾送的,一隻碧玉的鐲子是在嘉定時候沈氏送的,一隻玉觹乃是東漢時瑞娘送的,而還有一顆小小舊舊的羊骨拐,是在這裏的夏完淳送的。我把這幾樣東西擺在台上,心失愰然,很不是滋味。那些送我禮物的人,他們的命運都會改變,而我,又將往哪裏去呢?未來的一生,那我本該依著路線跟同時代其他人一樣走過的一生,此刻卻連想一想都令我十分茫然。
門外腳步聲,我聽出是文禾。下一秒他已經站在外室,放輕了步伐走過來,看到梳妝台上擺的這幾樣東西,半天沒說話。我感到氣氛的低沉,趕緊說:“文禾,我要把這些禮物帶回去。”
他點頭:“珞兒,該換衣服了。父親在書房,我們一起去拜別。”
“我馬上換。”我抓起這些零碎塞回包裹裏,然後再塞進挎包。孰料挎包口小內大,那裝有玉鐲的錦盒被我大力一擠推,反而自包裹裏掉了出來,叮啷一聲脆響。錦盒半開,地上掉著三段玉鐲殘塊。
我傻眼了。這是文禾送我的玉鐲哎,當著他的麵,被我摔爛了。
文禾蹲下去把錦盒和殘塊都撿了起來,看了看錦盒裏麵說:“另一隻沒碎。做什麼毛手毛腳的?”
“我不是有意的……”天知道,我比他還難過呢。本來是一對的,摔了隻剩一隻,怎麼看都不是好兆頭。
“看你嚇的,不就是隻鐲子。”他笑,“碎塊給我吧,你留著那一隻。我們正好一人一隻。”
我隻好愧疚地點點頭,加倍小心裝好包。文禾取了一塊帕子把碎塊裹起,說:“換衣服,我在父親那邊等你。”
“好。”
而皇帝與偃師,此時應正在那宮城之內等待吧。
翠珠被我喚進來幫我換好命婦的行頭,我自帶了挎包,走到文老爺子的書房去。路上丫鬟家丁們看到我胳膊上這個古怪的鼓鼓囊囊的包,都露出一絲詫異,但誰也沒說什麼。
文老爺子也被皇帝準了假,待在家裏。他特地換了一身衣冠,頭戴東坡巾,著藏藍水雲紋織錦直身,顯得很鎮定。
文禾顯然已經跟他說完了該說的話,正立在一旁聽父親教誨。實際上也沒有什麼可教誨,老人家對那邊的事情幾乎一無所知,甚至連文禾所說的時間改線邏輯也弄不大明白。他也許隻是借著這些叮囑的語言,表達著自己的不舍關懷,壓抑自己的傷感。
我入了門,文老爺子看見,便對文禾道:“時候不早了,啟程吧。”
文禾抬眼看見我,默不作聲走過來跟我站並排,然後跪下作拜,叩頭。實實在在地磕頭。
等我們倆起身,文老爺子正在將偷偷拭淚的衣袖放下,目光仍矍然直銳,微笑道:“老夫的兒子兒媳,要遠行了。老夫無甚可表,唯清酒一杯爾。”說罷起身,從多寶格裏拿出一個小酒壺和三隻酒杯來。文禾趕忙上前去斟酒,卻被他推開了。文老爺子慢慢地斟滿三杯,遞給我和文禾,自己舉起一杯:“大明之民,天下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