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終之卷 第二十四章 長醉(1 / 3)

在大明,我從來沒有真正喝醉過。

京師的春天,通透明朗的天空裏閑雲輕掃,街巷裏飄遊著市井繁榮所散發出的生活味道。這種緩慢而安逸的繁榮裏,此起彼伏的喧鬧聲裏,卻隱藏著深不可測的哀愁。而我的哀愁,與它相關,又有不同。

我開口喚酒樓小二。他立刻應聲進來,比前三次都迅速。想來是發現這個女醉鬼要酒頻繁了,幹脆不走遠去。不過他端上來這第四壺汾酒的時候,已經有欲言又止的神態。我笑著掏了塊碎銀給他,揮揮手讓他出去。他沒有立刻出去,而是取了燈盞,小心點上,將屋裏照得光線綽綽,才推起湘簾去了。我又一陣自斟自飲,漸覺雙頰帶燒。撩了眼皮看窗外,發現已經暮色降臨,街上的小販燃了燈籠掛起,開始賣小食。我腳步沉重挪到窗畔,捏著酒杯依著窗欞,看這樓下一片逐漸蔓延而開的入夜景色。什麼時辰了?我已經不知道。陌生地點,獨自一人。這讓我想起從前,與鄭敏浩分手以後獨自旅行的境況。嗬,鄭敏浩,多遙遠的名字,遙遠到我跟那個人仿佛從未認識過,親近過。如果我離開眼前的世間,是否,文禾也終會變得跟鄭敏浩一般遙遠?

我搖搖頭,仰脖把杯中酒倒進口中。酒味已經染滿我口腔胃腸,美酒,它太多了,太滿了,乃至從我的雙眼裏熱熱地溢了出來,怎麼也停不住。我扶著窗台站穩,大口呼吸外頭的清冽空氣。僅此一次,就讓我在醺醺然的感覺裏,看一看這個我已然愛上的地方吧。

樹梢之外,星漢浩渺。我聽得遠處樓台隱隱的輕歌,那歌多麼耳熟,令我忍不住也開口低低相和:

春氣薄如紙,一歲花複始。三月陌上逢,惘然失彼此。

默默不能言,落看紅蓮瓣。當時誰共我,雨下青花傘。

遙夜生夢寐,夢覺竟未央。撚滅燭心熱,觸指冷月光。

縱我辭冰雪,無語到寒溫。與子授衣日,已負嗬手恩。

胡黽勉應該還沒有離開京師。他聽得到這首他親譜曲的燕婉的歌詞麼?這當初由清歌一唱而紅的歌曲,仍然是各家演藝班子的保留曲目。隻是,有幾個人能明白那詞人歲歲年年懷傷不語的心情?

“與子授衣日,已負嗬手恩。”我反複唱著這一句,直到倒滿又一杯酒液,壺裏再度空空如也。我笑道,“這麼快就空……”

那樓宇之間的曲調換了。一曲簫音瑟瑟然飄了起來,一個女子嬌嬌柔柔地乍似漫不經心地唱著《秋風辭》:

秋風清,秋月明,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盡。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未相識。

“小二,酒!”我對外麵喊了一聲,腿腳無力地往下軟,伸手拉得屏風站住,也就在這一瞬間,心髒陡然一縮,刀絞利痛,直蔓延到四肢百骸。我手裏的酒杯掉落在地上,摔成了幾瓣兒。

“……文禾。”我抱著歪歪斜斜的木屏風,終於忍不住失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暈乎乎地安慰自己:就這一次,等我回去,還是從不示弱露怯的宋瓔珞!

我抱著屏風哭得正爽,忽然一柄酒壺出現在眼前。

“你出去!”我還是被店小二看了笑話了,沒關係,他不知道我是誰……

“你叫我的名字,又讓我出去,是什麼道理?”一把比簫音更顫人心的男聲低啞問道。

我失措地抬起眼,看到一襲常服青衫的文禾正站在我麵前,手裏提著那把酒壺。燈光映得他雙眸出奇地溫柔,好似亞歲之時,我們見過的那秦淮波光。見我已經傻了,他緩緩地傾下身,一隻臂膀伸過來把一灘爛泥似的我攬進懷裏,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