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腳明明站在地上,卻沒有站著的感覺。她試著用力,可是腳和腰全都不聽使喚。
麻由搖了搖頭。
青年微微點頭,並再次抱起麻由。他走到一台廂型車的側麵,讓麻由坐下。
麻由靠在車門上,抬頭望向青年。
「……」
她有成堆的事情想要問他,可是卻不知道該從哪一件事開始問,隻好保持沉默,直盯著青年不放。
青年也和麻由一樣,隻是靜靜地回看著她。過了一會兒,他朝麻由的臉伸出手。
「啊……」
青年的手輕輕拂開麻由因冷汗而黏在前額的瀏海後,抵在麻由的額上。
他的手十分冰冷。感覺到額上的手掌似乎吸走了體內多餘的熱氣後,麻由的身體開始放鬆。
明明對方就是個陌生人,而且早上還強吻了自己,但她卻完全不討厭他這樣的觸摸,真是不可思議。
「麻由。」
先前毫無表情的青年露出了淡淡的溫和笑容。
「我是——」
青年的話隻說到這裏。
接著他臉上的笑容消失,放開抵在麻由額上的手,站起身來。然後他的身體轉了個方向。
麻由看向青年轉過去的方向「——!」不禁倒抽一口氣。
浮現在暗闇裏的黏滑黑影——那個狀似蜥蜴的妖魔出現在停車場正中央,正朝兩人露出獠牙。
「啊……啊……」
恐懼讓麻由嚇得縮成一團,急促地喘著氣。
「妳不需要害怕。」
青年的身體仍舊麵向妖魔,隻把頭轉回來對著麻由說:
「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麻由。」
那個溫和的笑容又回到他臉上。
麻由彷佛被緊緊勒住胸口的恐懼瞬間鬆開。
青年重新轉向妖魔,斂起表情,向前走去。
牠身上纏繞著濃厚的殺氣。
看來妖魔——幽微對上次身負重傷一事還懷恨在心。
——我也一樣被你傷得不輕啊。
遙一邊歎息,一邊盯著幽微。
上次所受的傷,已經完全消失了。
「你能不能回去呢?」
遙對幽微說著。
「你是打不倒我的。就算我們打了一場,對彼此也毫無益處……回去吧。」
雖然他知道說了也沒有用,但他還是說了。看來是真的沒有用。
幽微抬起頭,發出大型肉食性動物的咆哮聲,將血盆大口轉向遙。火焰自喉嚨深處噴射而出。
夜氣瞬間灼熱,火焰染紅了視野。
遙迅速將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抵上眉間。
——消失吧!
他以念力做出防禦。
火焰隨即不留一絲火花地消失無蹤。
遙揮下左手。
「沒用的。你的攻擊對我來說是沒用的。」
遙魄力十足地說道,但幽微不但不害怕,反倒燃起熊熊的殺氣,像是要做伏地挺身般低下身子。
遙微微搖了搖頭,雙手握拳,微微沉下腰。
突然,幽微的六隻腳蹬開地麵。
遙也同時跳起。
幽微的前腳如同鞭子般向遙甩來。
遙扭過半邊身體,閃過這道攻擊。接著他再轉身,乘著離心力將拳頭打上幽微的腹部。
沒有被鱗片保護的部分被狠狠擊中,幽微噴出口水,仰起上半身。
遙的身體也同時向前折下。
他緊緊咬住牙根,忍住腹部襲來的劇痛。
幽微一邊拉回仰起的上半身,一邊揮下鉤爪。
遙用左手手肘彈開鉤爪,再用右拳打向與剛剛相同的地方。
剎那之間,遙的腹部又是一陣劇痛,他的腳步不禁踉艙。
不過幽微的腳步也隨之搖晃。在退後數步之後,牠仰躺著倒下了。
遙按著疼痛的地方,單膝著地。
「實在是個……很麻煩的、體質啊……真是夠了……」
遙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出在上次戰鬥中心裏暗罵的語句。
咕嚕嚕嚕……
野獸的低嗥聲傳進耳裏,遙抬起頭。
幽微已站起身,牠的殺氣不但沒有減退分毫,身上也沒有受到任何損傷的樣子。
「算了算了……」
遙露出淡淡的苦笑,跟著站起身來。
眼前的青年接連躲開妖魔自四麵八方揮來的極速鉤爪,分別刺出反擊的拳頭和踢擊。
醜惡的怪物和擁有淩駕常人運動能力的青年之間的戰鬥。
她曾經在漫畫、卡通還有電視遊戲裏看過好多次,在工作上也畫過不少次類似的場景。
麻由一臉茫然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意識愈來愈跟不上眼前的現實。
突然間,妖魔再次吐出的火焰讓麻由倏地回過神。
足以讓夜色瞬間褪去的大量火焰。
可是這些火焰卻沒有灼傷青年。
火焰和先前一樣,在青年眼前消失。
就在麻由準備吐出一口放心的氣息時,她又把那口氣吞了回去。
原來妖魔竟打算跳到青年頭上。牠在吐出火焰之後馬上一躍而起。
當青年發現妖魔不在正麵而抬起頭時,妖魔已經從空中揮下鉤爪。
麻由不禁別過臉。
妖魔的確成功地趁青年大意時攻其不備。
事實上,青年的閃避動作也比先前要慢上些許。
即便如此,他還是躲開了這一擊,反擊的拳頭讓『櫻之妖魔』的腳步為之搖晃。
——了不起。
直純下意識地握緊拳頭。
首先,青年的速度快得驚人。他既銳利又柔軟的身段教人佩服,攻擊力也十分完美。
直純在建築物的屋頂上看著遙和幽微的戰鬥。四周雖然昏暗,但不影響夜視力過人的直純觀察這場戰鬥。
——真不愧是麒麟……
他沒有衝出去果然是對的。
麒麟。肩負人類存亡的聖獸——是星獸的一種。
他很想知道麒麟的力量究竟有多強大。
直純決定繼續在這裏觀看青年——他記得青年的名字叫做國見遙——和『櫻之妖魔』之間的戰鬥。
青年向腳步搖晃的『櫻之妖魔』祭出連打,但『櫻之妖魔』並末倒下。牠不僅揮著鉤爪,逼青年往後跳退,更吐出火焰攻擊。不過隻要青年一將指頭抵上眉間,火焰就會瞬間消失。
直純不由得吹了聲口哨。
先前打消火焰的那一招相當有趣。直純雖然認識數名一流的術者,但他從未見過那樣的術。
打消火焰的青年逼近『櫻之妖魔』,再次朝牠的腹部放出連打。
先前的連打應該也發揮了功效吧——『櫻之妖魔』仰起上身倒下。
這是個一決勝負的絕佳機會,但青年卻沒有趁勝追擊,反而跳退了一步,單膝跪倒在地上。
——又來了嗎……?
之前也有過同樣的情形。
之前也是、現在也是,不,從戰鬥開始以來,『櫻之妖魔』的攻擊就從未打中過青年。
但青年卻倒下了。
——不,雖然這是他第二次單膝跪倒在地,但他的腳步曾經有好幾次不穩。
而且都是在他用拳頭打了或是用腳踢了『櫻之妖魔』之後。
是『櫻之妖魔』放出了眼睛無法看見的攻擊嗎?
——真要是那樣的話,我的鼻子應該會聞到才對……
『櫻之妖魔』再度起身。
青年也隨之起身,擺出備戰姿勢。
他的肩膀雖然因為喘息而劇烈地上下起伏,但他應該還能戰鬥。
要是青年再倒下一次,直純就會上去幫他。
做出這個決定之後,直純脫去了上衣。
遙一邊用手背擦去臉頰上的冷汗,一邊愈來愈覺得自己的體質真是難搞。
遙的每一擊都精準地打上幽微。
幽微的攻擊根本動不了遙分毫。
然而打到現在,上氣不接下氣的卻是遙。
幽微往遙衝了過去。
遙馬上往旁邊一跳,閃開鉤爪的攻擊後立刻踢開地麵,逼近幽微,將手掌按上牠的腹部。接著他隨著尖銳的吐氣放出靈力。是『發』。
幽微被打到鐵絲網上,向前倒下。但牠立刻站起身。
而另一方麵——
「唔……啊……」
遙卻按著胸口在喘息。
帶給他人的苦痛會完整地反應到自己身上。這就是遙——麒麟所擁有的麻煩體質。
雖說會回到遙身上的隻有痛感,身體並不會真的受傷,不過要是痛感過於強烈,也一樣無法戰鬥。
——看來還是隻能使用極光了嗎……
遙一邊這麼想著,一邊睨著幽微。
想要在不使用極光的情況下結束這場戰鬥——為了避免殺掉幽微,遙使出比上次更多的徒手攻擊和『發』,但這一切還是派不上用場。
「唔……」
緊咬著牙根的遙朝正麵伸出亮起水色光點的右掌,出聲說道:
「來吧,極光!」
光點在瞬間放出劇烈的光芒後隨即消失。其後,一把長槍出現。
在遙抓起極光的同時,幽微開始動作。牠舉起前腳,以剩下的四隻腳用力踢開地麵。
牠巨大的身軀瞬間來到遙的頭上高空處。
牠大概是打算先吐出火焰,然後再立刻以鉤爪攻擊吧——牠的血盆大口張得鬥大。
遙一邊將靈力流入極光,一邊躍起。
兩道黑影在空中交錯,大量的火花四散。
那是自遙的身上迸射而出的火花。
在火花射出的半秒後,無聲的爆炸劇烈地震動夜氣。
在幽微吐出火焰之前,極光就已經貫穿了幽微的腹部。
「嘎啊!」
打入下腹的衝擊讓遙忍不住大叫。一陣強風吹來,但遙還是硬撐住,保持平衡、降落在地上。從他身上迸射而出的火花也隨之停下。
「唔……啊!」
遙一邊喘著氣,一邊抬起臉,隨即看見幽微的下半身爆出漆黑的血沫,流到眼前。
遙重複了好幾次深呼吸,在重整呼吸的步調後朝幽微走近。
即便幽微整個下半身都被打飛,遙也幾乎可以聽到大量鮮血湧出的聲音,但幽微還活著。牠抬起眼看著遙,前腳仍不斷拍動。
遙皺起眉頭,移開視線。
幽微的傷比上次還重,而且明顯的是致命傷。就算放著牠不管,牠也一定會死,隻不過不會立刻死去,牠會慢慢地、花費很多時間地死去,就在痛苦和恐懼的折磨之下。
遙將視線移回幽微身上,舉起手上的極光。
給牠致命的一擊。
為了守護麻由。還有,為了不讓幽微繼續受苦。
可是——
遙的脖子上流下一道冷汗。他無法呼吸,握著極光的手也不停顫抖。
殺了牠。
他非得殺了牠不可。
遙之所以會在上次那場戰鬥中身負重傷,就是因為他沒能給幽微致命一擊。
如果他上次有給牠致命一擊,今天就不會有這場戰鬥,麻由也就不需要感到害怕。
他隻能殺了牠。
遙的腦袋非常清楚這一點,但他的手卻沒辦法揮下極光。
致命一擊、死、殺——光是這些詞彙劃過腦裏,遙的胸口就湧起一陣沉鈍的痛。像是蟲子爬過全身的不快感侵蝕著遙。
而且胸口的疼痛以及全身的不快感,已經增大到了讓他覺得非痛下殺手不可。
「不行……」
遙放下極光,退後了好幾步。
他感到一陣惡心,用手捂住嘴巴,彎下身體,落下的汗水沾濕了地麵。
這股惡心感過了一分多鍾以後才散去。
「我做不到……」
遙放開捂住嘴巴的手,從喉嚨裏擠出聲音道:
「我下不了手……我沒辦法殺了牠……」
異臭飄進鼻腔。
遙抬起頭,「唔!」地呻吟了一聲。
四周彌漫著淡紫色的霧氣。
這是在上次戰鬥中,將國中操場打成隕石坑、讓遙身負重傷的爆炸攻擊——第一階段所放出的霧氣。
遙看向幽微。
幽微則是睨著遙,邊吐出霧氣。
遙緊咬著牙關。
這次的發展和上次一樣,隻有一點不同,那就是——
遙移開視線,看向麻由。
麻由用雙手捂住嘴巴,身子像是得了瘧疾一樣不停顫抖。
「麻由……」
麻由在自己身旁。這就是和上次戰鬥唯一、而且決定性的不同。
遙用盡全身的力氣握緊極光,重新轉向幽微。
幽微抬起頭,停止吐出霧氣。看來接下來準備就要吐出火焰了。
遙雖然擁有打消敵人攻擊的能力,但這種能力隻適用於火焰、雷光等明確且直接的攻擊,所以他沒有辦法消去這些攻擊前兆的致命霧氣。
他不能再猶豫了。
火花自遙的身上迸射而出。
遙一臉嚴峻地將極光舉至上段,蹬開地麵。接著他發出「嘎!」的粗暴吼聲,朝幽微的頭上揮下極光。
極光像是在切豆腐似的,輕而易舉地貫穿幽微那硬度勝過鋼鐵的鱗片和頭蓋骨。剎那之間,幽微的整個身體爆裂。
同時,遙的眼底映出一幕光景。
那是遙自己被狠狠撕裂的一幕景象。
首先,有一隻巨大的手把他的雙手扯裂。接下來,一隻巨大的手把他的雙腳扭斷。
然後,一隻白皙優雅的女人的手依序把他的左眼和右眼的眼球挖了出來。
女人將他的眼球捏爛後,把手伸向他的腹部。
遙任她撕開他的腹部,任她挖出自己的五髒六腑。
因為女人的這隻手而失去了四肢、眼球和五髒六腑的遙,被丟進了強酸之海裏。
皮膚和骨肉升起白煙,逐漸溶解。
而這些映在遙眼底的苦痛,全都分毫不差地傳達到現實的遙身上。
「唔啊啊啊啊啊!」
遙仰起上身,發出慘叫。
映在眼底的慘劇持續進行。
在強酸之海裏逐漸溶解的遙身旁,浮起了一個比遙小上一圈的肉塊。
那個肉塊和遙一樣,四肢被切斷、眼珠被挖出、五髒六腑被掏空——那是麻由。
而現實中的遙目皆盡裂,兩顆眼球幾乎都快要掉出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發出第二次的慘叫聲。
在第二聲慘叫之後,青年倒下。
「這、這是怎樣……?」
直純啞口無言,放下捂住嘴巴的手。
「為什麼那家夥會倒下……?」
青年並沒有被『櫻之妖魔』攻擊。
如果是『櫻之妖魔』放出的霧氣有毒,那直純和廂型車旁邊的女人也應該都倒下了才對。
「……難道說,攻擊敵人的時候,自己也會受到損傷;給敵人致命一擊,自己也會跟著倒下……難不成這就是麒麟的特性……嗎……?」
後方有道聲音回答了直純的自言自語。
「真是敏銳的觀察力。」
直純像是被嚇了一大跳似地回過頭。
一個沒有流露出任何氣息的陌生男子就站在眼前。
直純擺出備戰姿勢,但男人卻露出一個萬人迷的笑容,舉起雙手表示他毫無敵意。
不過直純並沒有就此解開備戰姿勢。
——我居然這麼容易就被人抓到身後的空隙……
直純雖然一直把注意力放在青年和『櫻之妖魔』的戰鬥上,但他的嗅覺還是有在作用。如果有人靠近,他應該會立刻知道才對。
就算『櫻之妖魔』所散發的霧氣有一種獨特的味道,會導致嗅覺鈍化,但直純的嗅覺也不可能遲鈍到要別人出聲叫他才發現。
不,就算是現在和這個男人麵對麵,直純還是無法從男人身上感覺到任何氣息,包括任何一丁點的氣味。
——這個男人……是個非常了不起的術者……
直純睨著男人問道:
「你是誰?」
男人幹脆地回答。
「近衛。」
「近衛……」
果然沒錯。直純心想。
以守護星獸為己任的『守護一族』——據說其中身手最高的兩名將成為一族所守護的星獸身邊的『近衛』。
如果這個男人是星獸的近衛的話,也難怪他的實力強到可以這麼簡單地就抓到直純背後的空隙。
直純解開備戰姿勢。
男人放下雙手,改把雙手放進外套口袋裏後,走到直純身邊。然後他帶著苦笑說道:
「很不幸的體質對吧?」
直純沒有回答,隻是直直地看著男人的側臉。
「麒麟是慈愛的生物,所以無法殺生。麒麟若是傷人,其苦痛將同樣傷害己身;若是殺生,則會有超乎想象的苦痛折磨身心。」
「……!」
「他實在是有夠不幸。如你所見,多虧了這種體質,他才會連那種認真起來三秒鍾就可以解決的小嘍囉都得陷入苦戰。」
直純重新看向停車場的方向。
雖然淡紫色的霧氣已經散去,但青年看來還是沒有起來的跡象。感覺就好像死了一樣。
「這個敵人實在是很過分啊,居然趁我不在的時候偷襲遙。」
「『櫻之妖魔』……不,操縱『櫻之妖魔』的那些人狙擊的目標就是那家夥……國見遙的『伴侶』……嗎?」
「是啊。」男人毫不猶豫地回答直純的問題。
「那他們的目的是……」
男人這次改露出曖昧的笑容回答:
「嗯,應該就是那麼一回事吧。」
直純咬牙切齒,雙拳不斷顫抖。
「開什麼玩笑……!」
男人拍了拍直純的肩膀後輕輕用腳尖蹬開地麵,飄然站到圍籬上。接著,他將那個萬人迷的笑容轉向直純說道:
「我想你還有很多事要問我,而我也有很多事想問你,不過這些就留待下次見麵的時候再聊吧。幫我跟五堂先生打聲招呼啊。」
「等、等一下——!」
直純出聲製止,但男人卻充耳不聞,重新轉向正麵,朝向空中一躍而下。
屋頂到地上雖然有二十公尺以上的高度,但男人卻像站上圍籬時一樣,輕巧地降落在地上。
「星獸、麒麟……再加上近衛是吧……」
直純低語完後,撿起脫掉的上衣,轉身離去。
青年和妖魔的戰鬥已經結束了五分鍾以上,但麻由的顫抖仍舊沒有停下。
妖魔所散發出的不明霧氣,以及妖魔爆裂的場麵都非常恐怖,但最教她害怕的是青年所發出的慘叫聲。
青年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他或許已經死了也說不定。還是或許他還活著,隻是有生命危險呢?
如果他還活著的話,那她得趕快去叫救護車,或是做些急救措施才行。但對雙腳整個軟掉的麻由而言,她根本連靠近青年都做不到。
正當麻由不停地在顫抖的同時,一個男人輕飄飄地降落在她和青年之間。「——!?」驚嚇過度的麻由不禁全身僵硬。
男人轉過頭,對麻由露出萬人迷的笑容,接著又轉過身走向青年身邊。然後他抱起青年,朝著麻由走來。
麻由試著往後退,但這動作對背靠著車子的她而言根本是徒勞無功。
男人來到麻由麵前,再次露出笑容。
「如果妳能不要害怕的話,大哥哥我會很高興的。」
麻由慌忙的搖了搖頭。
男人露出了一絲苦笑。
「我叫國見亮。這家夥是國見遙。我們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不過妳就當我們是兄弟吧。」
眼前的男人看起來雖然沒有惡意,不過麻由仍舊全身僵硬。
「今天讓妳碰到太多恐怖的事了,我代替這家夥跟妳道歉。」
「……」
「不過呢,像今天這樣的事以後應該會一直持續下去吧。」
笑容從男人臉上消失。
「妳現在處於一個非常特殊的事態當中。」
「什、什麼……?」
「雖然說和女性相處時,不搭訕就離去會違反我個人的處世原則……不過這家夥現在都變成這副德性了——」
男人把抱在懷裏的青年舉到胸口邊秀給麻由看。
麻由看向青年的側臉。
從男人的語氣來判斷,青年應該還活著,不過他的臉色卻像凍死般的蒼白。
「過些日子,我會跟這家夥一起去向妳好好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我知道這是很無理的要求,不過還是請妳不要想太多,好嗎?」
男人的這句話讓麻由倏地抬起視線。
男人對麻由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後,便轉身邁開步伐離去。
「啊……等——」
麻由試著出聲叫住男人,但她卻無法如願以償。
男人沒有回頭。他和懷中的青年如幽魂一般消失無蹤。
「啊……」
麻由發出像是即將斷裂的絲線般細弱的聲音。
過了將近一個小時之後,她才好不容易站了起來。
當麻由好不容易以好像隨時會被強風吹倒的虛弱腳步走到家後,第一個目的地便是浴室。
她先在更衣室把衣服脫掉,隨便卷起後全部丟進洗衣籃裏。由於衣服上全沾滿了那隻妖魔所散發出的霧氣臭味,所以她要連內衣褲一起丟掉。
進到浴室後,麻由把水溫調得異常地高,讓熱水當頭澆下。
由於身體都凍僵了,所以淋到身上的熱水已經感覺不到熱,反倒令皮膚感到刺痛。同時,因先前一連串非現實的情景而逐漸麻痹的意識也因而清醒。
不過就算意識清醒過來了,麻由還是試著什麼都不去想,隻想把頭發和身體洗幹淨。頭發和身體果然都染上霧氣的臭味,因此她用了比平常多上一倍量的洗發精和沭浴乳,總共衝洗了三遍。
衝完澡之後,麻由回到房間裏,穿上內衣褲後套上睡衣。當然,平常她都會事先把內衣褲和睡衣放在更衣室裏。
接著他離開房間,到廚房裏倒了兩杯礦泉水喝掉之後,進到了客廳。
她整個人倒在沙發上,把掛在脖子上的毛巾丟開,緩緩吐了一口氣。
她之前一直試著不要想起今天所發生的事,但現在那些情景卻惱人地在腦海中鮮明複蘇。
醉漢的酒臭味、嘶啞的聲音、兩人臉頰相擦時他那如芝麻鹽般的胡子。一切是讓人無法容忍的那樣惡心。
然後是把醉漢趕走的青年。漆黑的發絲、漆黑的雙眸。她無法克製自己不看到出神。
接下來,是那個突如其來的吻。雖然不過是一瞬間,但自己卻接受了那個吻。她緊緊抱著浩平的照片痛哭。
最後是出現在夜路上的吃人怪物——妖魔。麻由有生以來第一次嚐到何謂死亡的恐怖。
擁有漆黑發絲的青年再次出現,他和妖魔展開戰鬥。妖魔放出一股淡紫色的霧氣,霧氣會散發出一股臭味。妖魔被青年的長槍打爆,青年則在發出慘叫聲後倒下。其後立刻出現了另一個男人。
男人自稱國見亮,他告訴麻由青年名叫國見遙。
——國見……遙?
這個名字敲動了麻由的心房。
國見遙。
國見。
遙。
遙。
「遙……」
她覺得她好像有聽過、而且有說過這個名字。
「遙……遙……遙……」
麻由不斷低聲重複著這個名字。不久——
「遙……遙……遙……阿遙……?」
阿遙。
「阿遙!」
麻由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遙這個字好難寫喔。)
(大人說這個名字很像女生的名字。)
(是啊,真的很像女生會取的名字呢。)
麻由跑進房裏,來到書架前。
和麻由身高差不多的書架分成四層,上麵三層分成畫集和寫真集兩大類排好,最下麵那一層則擺了一個紙箱。
麻由蹲下身子,把那個紙箱拉了出來,紙箱非常地沉重。
因為浩平說他想看看麻由小時候的樣子,所以紙箱裏裝的全是麻由從老家帶來的相簿。
這個紙箱以前放在浩平的公寓裏,但在浩平死後不久,他的雙親便把這個紙箱寄了回來。
就算把這些相簿放在家裏,自己也不會打開來看,所以麻由也曾經想過要把它們全部寄回老家。不過後來工作忙到讓她沒空去理這件小事,結果紙箱就一直留在那裏了。
麻由打開紙箱。放在最上麵的是高中時的畢業紀念冊。
麻由念的是家裏附近升學率最高的女校。記得當時浩平邊看著高中時的照片,還把照片裏的麻由和身旁的她作了比較,一臉痛切地說:「嗯……我一直知道女生在高中畢業之後的兩、三年之內都會有驚人的蛻變……可是也有人一點也沒變耶。」而且看了和麻由一起合照的同學之後,居然還說「啊,這個女生好可愛喔。這個女生也很萌。」之類的,結果被麻由狠狠捏了上臂一把。
「浩平哥……」
光是想起一點點有關浩平的事,就讓麻由紅了眼眶。
麻由輕輕搖了搖頭。她拿出高中畢業紀念冊,放到一旁。
接著她拿出下麵的國中、國小畢業紀念冊,一樣放到一旁。
接著,她拿起放在最下麵的相簿。裏麵收藏著麻由從出生到國中畢業時的照片。
麻由把相簿放在膝蓋上,一把翻開到中間,然後再一頁一頁地翻下去。
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她和家人一起去露營,釣到了一隻大大的虹鱔魚。麻由在照相機前留下了一個得意的表情。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麻由美術課時的作業在兒童繪畫大賽上得了獎。她拿著獎狀,在照相機前留下一個害羞的表情。
一樣是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麻由在演出「艾麗斯夢遊仙境」話劇時被選為女主角愛麗絲。由於她在正式演出的時候過於緊張、忘了台詞,導致最後在照相機前留下一個嚎啕大哭的表情。
每一頁都塞滿了麻由的笑容、麻由的淚水——麻由生動的表情。
但從某一頁開始,麻由的表情卻出現了變化,照片的數量也為之驟減。
麻由的手在那一頁停下,蛾眉蹙起。
在那一頁上麵的第一張照片裏,麻由身上穿著睡衣,披著一件針織外套。她獨自一個人坐在細長的長椅上,腳底下是草地,背景則是白色的建築物。
「幫我拍這張照片的人是護士小姐對吧……」
那裏是醫院後麵的花園。
麻由曾經住過院。
在她剛滿十歲到十一歲的那一年。
她得的是後天性心髒病。
——我的表情怎麼這麼糟糕啊……
照片裏的麻由表情不僅空虛,而且顯得清冷、幹涸。她的眼睛雖然看著相機,但眼底卻沒有映照著這個世界。
那是對生命已經不抱有任何希望的人才會有的表情。
——那個時候的我一直都是這樣的表情啊……
麻由看向下一張照片。
下一張照片是在病房裏拍的。
毫無生氣的麻由坐在病床上,後麵站著一個身穿白衣的二十多歲男人,他是麻由的主治醫生。
下一張照片不知道為什麼隻有照到主治醫生一個人,再下一張也是一樣。
——照這幾張照片的護士小姐到底想做什麼呢……?
她是受了主治醫生不少照顧沒錯,但她對主治醫生並沒有特別的感情,所以也曾經想過要把這幾張照片丟掉,不過最後這些照片還是這麼留在相簿上了。
都過了這麼多年了,當年主治醫生的照片實在一點也不重要。於是麻由便快速地翻過去。
她要找的照片就在後麵那一頁的右下角。
「就是他!」
照片的場景仍然是麻由住院時,在醫院後麵花園拍的照片。照片裏除了麻由之外,還有一個男孩站在她身旁。
如墨般的漆黑發絲和瞳孔。即便他的身高比麻由還矮,但由於他打直背脊並挺起了胸口,使得他身上纏繞著一股和身高不符的威嚴感。雖然照片裏的他繃著一張臉,不過與其說他是心情不好或是傲慢,其實還比較像是在害羞,所以讓人看了也不會有生氣的感覺。
站在男孩身旁的麻由臉上帶著一個淡淡的、但卻非常真切的笑容。
那是麻由在住院期間裏所照的照片中,唯一帶有生動表情的一張照片。
「阿遙……」
那個男生是麻由在住院的那一年裏,唯一交到的一個朋友。
麻由不知道他姓什麼(或許她隻是忘了也說不定)。他應該比麻由還小了兩、三歲。麻由記得他是因為媽媽住院,所以才常來醫院。
麻由閉上雙眼,在腦海中回想照片裏的男孩。接著,她在男孩的旁邊放上那個發絲漆黑的青年。最後,她將兩人的身影相疊。
「他是……阿遙嗎……?」
兩個人之間的身高差距比男孩這些年應長的身高還高,而且兩人的輪廓也不盡相同,但他們漆黑的發絲和雙眸卻是如此完美地契合。
沒錯。
那名漆黑的青年『國見遙』就是麻由在住院時交的朋友『阿遙』。
麻由合上相簿。
「什麼……?」
麻由呆怔地低語。
「這是怎麼一回事……?」
帶著漆黑發絲的青年——阿遙離開的男人所說的話又在耳邊響起。
(像今天這樣的事以後應該會一直持續下去吧。)
(妳現在處於一個非常特殊的事態當中。)
麻由用右手握住左手,身體微微地顫抖。
「像今天這樣的事還會持續下去……這表示我還會被妖魔攻擊嗎……?特殊事態又是什麼意思……?」
現在在這個地方,沒有一個人能回答她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