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這一條巨型的“紅色魷魚”,極速地向天空飛升,朝著半空中的那一個……

小野驚呆了,喃喃自語:“八卡納,八卡納……”

我越過小野的肩膀,也向天上看去。

天空已經是血染的紅色,在原本應該是白雲的位置,現在,是一座倒掛的雪山——卡瓦格博雪山。

不對,是卡瓦格博……血山。

我注意到,那條巨型的“紅色魷魚”,夾著幾個倒黴蛋的哀號,並不是垂著朝上飛去,而是從我們身處的半山腰開闊地,斜著向上,飛往卡瓦格博頂峰的方向。

而我們所在的卡瓦格博雪山與倒掛的卡瓦格博血山,兩個頂峰是相對著連在一起的。

我定睛細看,並不是連在一起。

兩者之間還有一個紅色的血球,正在緩緩地不停旋轉。按我肉眼分辨,直徑足有三百米,相當於三個標準足球場。

這個巨大的紅色物體就像是一顆液態行星,行星上沒有陸地,都是鮮血組成的海洋。在那血海之上,似乎還翻騰著鮮血的海浪。

在紅色的血球旁,圍繞著像是“土星環”那樣的一個圈,卻像是固態的。我想起水哥的望遠鏡還掛在自己脖子上,於是放到眼前,朝那個紅色血球看去。隻見,那個“土星環”的構成,是紅色的石頭、經幡、睡袋,還有……套著紅色衣物的殘缺肢體。

多少年來,在這座卡瓦格博上,被重力反轉所吸附到天上的人和物,原來都依附在這顆紅色血球旁,逆著紅色血球自轉的方向,永不停歇地轉動著,幾千年都不能停下來。

那個帳篷做成的巨型“紅色魷魚”,筆直地飛向紅色血球,咚一聲撞到了“土星環”上的一塊紅色巨石,然後,也成了“土星環”的一部分。

那幾個倒黴蛋的哀號,再也聽不見了。

我們這些還在慢慢向上飄的人,此刻不分敵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心裏的想法恐怕都是一樣的——“巨型魷魚”的死法,就是等一會兒我們的死法。

一切紅色物體都在向上飄浮,天地之間一片詭異的紅色,死一般的寂靜。

突然之間,身下的雪地裏傳來嘩啦啦的異響。

十幾具被掩埋在地下的遺體,穿著鮮豔的紅色衣物,又或者是套著紅色的睡袋,都被那紅色血球所吸引,向著它筆直地飛去。

一具遺體從我旁邊快速飛過,紅色的衣服在空中獵獵作響,顏色如新,像昨天剛從商場裏買來的。

再一看那張臉,麵無表情,顏色蠟黃,正是被我一泡尿澆出來的那具屍體。

這些遺體像是逆向的流星一般,從地麵出發,從我們身邊擦過,全都飛向了那不斷旋轉著的紅色血球。他們比不上那“巨型魷魚”,連咚一聲都沒有,就這樣歸於寂靜。

“啊——!”

一個之前沒見過的日本人,發出撕心裂肺的叫喊,瘋一樣撕扯著自己的紅色手術服。手術服被撕爛之後,快速地向上飄去,而那個日本人則往雪地上掉。

我緊張地看著他,如果他能夠成功逃生,那我們也可以效法。

那人掉到地上之後,卻好像馬上死了一般,躺在雪地裏一動不動。正當我們都要絕望的時候,突然之間,那人開始爬動起來。

我罵了一句:“我去,掉下去不會死啊,我們也照做吧!”

這時候,水哥身上的束縛已經被解開,而小明這時候已經哭成一個淚人,雙手抓著手術台的欄杆,也在向上飄浮著。

水哥躺在手術台上,同樣探頭向下看,“阿鬼,你這次說得靠譜!”

我們正躍躍欲試,梁警官朝我們用力揮手,“千萬別!你們看他的樣子,馬上就要支撐不住了!”

梁警官話還沒說完,果然那人匍匐著爬了沒兩下,就翻過來仰躺著不動了。我用望遠鏡朝下看,那人的表情痛苦得無法形容,臉上的七竅都流出鮮血,一滴一滴地向半空飄浮。

我絕望地看了水哥一眼,“跳也是死,不跳也是死,看來我們的身份證要報銷在這兒了。”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突然之間,雪地上傳來轟隆隆的巨響。

我們往下一看,卻是另外一個日本人在我們沒注意的時候,脫了衣服也跳到雪地上。不知道是他的體質比較好,還是運氣比較好,他堅持爬到了不遠的那輛直升機上,並且把它開動了起來。

那轟隆隆的巨響,就是機翼開始旋轉的聲音。

我心裏一陣狂喜,這次的重力反轉絕對到了大事件的級別,目力所及的範圍,都受到了影響,所以就算我們脫了紅色衣服往下跳,沒跑出大事件的範圍,也會因為血管爆裂而亡。

但是,有直升機就不同了,我們可以在血管爆裂之前,快速脫離大事件的範圍。

直升機的噪音太大,一時之間,沒有辦法再用語言交流。

我從水哥的眼神裏,也看到了同樣的喜悅。水哥不愧是有情有義的好男兒,到了這個時候,還在小明耳邊說著什麼,估計是勸她一起往下跳,保全小命。一夜夫妻百日恩,小明雖然不認,看來水哥是認的。

就這麼幹。

我扭頭朝下,判斷著自己離雪地的距離。

八米,不超過十米。

這個高度往下掉,在鬆軟的雪地上,不至於摔得太慘。我目前雖然暫時是一個瘸子,但梁警官看我往下跳,總不能看著我死在這裏吧,也會跳下來把我弄到直升機上的。

好吧,其實我不確定他會不會這麼做,但這個時候,也隻能一搏了。

想法是很美好的,隻可惜,現實總是太殘忍。

還沒等我們往下跳,那輛直升機就已經飛了起來。

但是,卻不是正常的那種起飛。而像是小孩手裏的玩具,歪歪扭扭,左傾右斜的,上升到了半空中。

它雖然走向詭異,但總的來說,卻是朝著那紅色血球的方向。

我和水哥都忘了一點——那輛直升機也是紅色的。

直升機的機翼雖然旋轉著,但看不到有人操控的跡象,更看不出它有逃離紅色血球吸引的努力。

在它飛到跟我們一樣高度時,我發現,那個爬上飛機的日本人,躺在機艙地板上一動不動。

他死了,鮮血也從他的五官裏汩汩流出。

在我們所有人的注視下,直升機還上升了十幾米,突然之間,便整個傾覆了。機翼的方向朝著紅色血球,轟隆隆旋轉著,被快速地吸引了過去。

日本人從機艙掉到了雪地上,啪的一聲,死透了。

不過,他算是幸運的。

因為,機艙裏又掉出了一個紅色的物體,不,紅色的屍體,不,是紅色的……人。

因為他在不停地叫喊和掙紮。

在我想起來那人是誰之前,他已經被紅色的血球所吸引,撞到了仍在旋轉的機翼上。

漫天血雨,撲麵而來。

就像在風扇頁上塗滿紅色顏料,然後再調到最大擋。

小明的聲音撕裂了這片血雨,“多吉!”

是的,這個被攪拌成了碎肉塊的人,正是我剛才想著,讓他留在機艙裏會比較安全的向導多吉。

他爸爸是在雪山上失蹤的,沒想到,作為兒子的他,也以這樣的方式,永遠留在了他無限崇拜的這座雪山上。

那一架紅色的直升機,在甩出了裏麵的兩個人之後,也心無旁騖地筆直飛向那詭異的紅色血球,葬身於越來越大的紅色“土星環”上。

我看了一眼梁警官,再看一眼水哥,在他們眼睛裏,我都看到了絕望。

這兩個經曆過生死的男人,這時候也已經徹底沒了辦法。

跳下去是找死,不跳是等死,至於被我纏著的小野,這時候也沒了動靜,不知道是絕望得已經放棄,還是昏了過去。

不過,這種怪異的組合,反而讓我有了點優勢。跟別人相比,我們往上飄的速度更慢,現在跟梁警官已經拉開了四五米的垂直距離。

對了!我突然想起,應該讓他們把衣服脫掉一點,減緩上升的速度,又不至於因為血管爆裂而死亡。大事件總有結束的時候,隻要在那之前,我們還沒有成為“土星環”的一部分,那就會往下掉。

掉到雪地上,總有生還的可能。

我興奮得血往上湧,剛想要說出這救命的發現,突然之間,從慎吾和美子旁邊的那張手術床上,探出了一張臉。

因為手術床飄得比我高,所以那張臉是俯視著我的——那是小希的臉。

她臉上帶著喜悅的笑,在一陣詭異的紅光下,讓我想起了在梅朵客棧裏,她睡飽了起床,在朝陽下伸懶腰的樣子。

即使現在,也還是那麼可愛。

我心裏有千萬句話要跟她說,到嘴邊卻是:“你醒啦?”

小希對我笑了一下,輕輕說:“沒有,我還在夢裏。”她直視著我的眼睛,“阿鬼,是你,你跑到了我的夢裏。”

所有還活著的人,都把目光投到了小希身上。

她臉突然轉了回去,從這個角度,看不見她正在做什麼。

我看到的是慎吾和美子臉上難以置信的表情。

突然之間,小希站到了手術床邊緣,麵朝著我,像是麵朝著舞台前的觀眾。

然後,她縱身一躍。

小希同樣身穿著紅色手術服,黑長的頭發在空中飄舞,詭異的是,她在半空中卻能夠自由地控製身體。

她在空中遊泳,姿勢優美,就像是一條美人魚,暢遊在我的夢裏。

我記得,她跟叔說過,她遊泳很厲害。叔不會遊泳,所以她也答應了要教我。小希願意教我遊泳,沒有附加條件,不像是推倒她的約定,要在找到任青平之後才能履行。

她當時說的是:“現在都秋天了,等明年夏天吧。”

小希沒有騙我,她遊泳的姿勢果然很美。

她在空氣中滑動身體,掉轉方向,幾秒鍾時間,就下潛到了我的身邊。

然後,她毫不費力地推開小野,在我快要掉下去的時候,一把抱住了我。

我感受到了她那緊繃而柔軟的身軀,緊張地說不出完整的話:“小希,你……”

她把胸從我的胸前拉開,看著我的眼睛,我們的鼻尖相距不到十厘米。

小希臉上帶著天真的喜悅:“阿鬼,我很快就能見到他了。”

我被她神經兮兮的說法嚇了一跳,向四周打量,卻沒發現任青平或者仁青平措的身影。

我結結巴巴地問:“他在……哪兒?”

小希沒有回頭,還是看著我的眼睛,手卻向後一指,準確無誤地指著那個不斷旋轉的紅色血球。在那個血球的紅色“土星環”上,有紅色的石頭、經幡、睡袋、穿著紅色衣物的殘缺肢體,還有一個大帳篷變形而成的“巨型魷魚”,以及一架直升機的遺骸。

我抓住她向後的右手,“小希,你瘋了!你不能去!”

小希搖搖頭,溫柔地看著我,“鬼,我沒有瘋。”

我皺著眉頭,“任青平怎麼可能在那上麵?那裏什麼都沒有!”

小希眼睛裏滿是笑意,又像是對我無知的憐憫,“他就在那裏,我知道的。”

我心裏還抱著一絲幻想,“小希,你清醒一下,照著我說的方法做。你先把衣服脫掉,我們慢慢下降到雪地上,等這場重力反轉過去了,叔再帶你去找任青平。”

小希還是搖頭。

我急了,“這一次,一定能找到!”

小希溫柔地笑著,手指卷著長長的頭發,“叔,到現在,你還是想推倒我嗎?”

我愣了一下,語無倫次地說:“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我也挺想推倒你的,但不是說這樣……”

小希看著我的眼睛,“叔,別說話,看著我的眼睛。”

我看著她的眼睛。

小希俯下臉來,跟我深深地接吻。

這個吻漫長得有一個世紀,又短暫得像隻有一分鍾。

然後,她一把推開我的肩膀——就像是在梅朵客棧的陽台上的那次——臉上還是那種天使般的微笑,“鬼,我會讓你推倒的。”

她像最優秀的遊泳運動員一般敏捷地轉身,腳尖在我腹部點了一下,然後仰著頭加速向上遊。

遊向那顆不斷旋轉的紅色血球。

我徒勞無功地伸出右手,瘋了一樣地喊:“不——!”

我沒有抓住她的腳踝,雖然近在咫尺。

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小希,美人魚一般遊向那顆充滿詭異的死亡氣息的紅色血球。

她並沒有撞到“土星環”上,對於這一點,我一點都不意外。

小希毫無阻礙地遊進了那巨大的紅色血球,然後,從血球的另一邊鑽了出去。

從遊出去的那一刹那,小希就變了一個樣子。在倒掛的卡瓦格博,紅色血山,她穿著一身初雪般潔白的衣服。

她繼續向上遊動,或者說,從倒掛的世界裏,她是極速地向下墜去。

天空中傳來她的聲音:“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

紅色血球炸裂開來,化成了鋪天蓋地的血水。

血水遮天蔽日,像是鮮紅的洪水,從卡瓦格博的頂端洶湧而下,要把我們所有人吞沒。

像是我和小希進雨崩村的時候,在山路上看到的那樣。

然後,重力反轉結束了。

我們停止了飄浮,快速地往地上掉。

我的內髒處於失重狀態,輕飄飄地讓我想要吐出來。

鮮血的洪水在半空中,突然消失不見了。

我咚一聲掉到了雪地上,各種人和物體也紛紛掉落,竟然沒有一樣掉到我頭上。

我仰頭看著天空,那倒掛的紅色卡瓦格博,像是被風吹散的火燒雲,也在漸漸散去。

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反正雪地那麼鬆軟,像是酒店的白色床墊。說不定,我隻是做了一場有點哀傷的夢。

尾 聲

又有人托起我的腋下,“鬼叔,快起來,雪崩了!”

我半坐起來,右小腿鑽心的痛,告訴我這一切都不是夢。

凝神看向眼前的雪山崖壁,一片白色的積雪突然像龜裂一般分割成了一塊塊,然後砰一聲巨響,天塌地陷,全世界的雪都向我們滑過來。

沒有邪惡的紅色洪水,聖潔的白雪一樣會把我們掩埋。在這高遠神聖的雪山上,又多了一個衣服鮮豔的遺體,等待幾十年後被人發現。

反正都一樣。

在我閉上眼睛之前,有一個胖胖的背影,站到了奔騰而來的積雪和我之間。

那人伸出右掌,螳臂當車地對著滾滾而來的積雪,神經病一般地喊道:“阿鬼,快起來啊……”

我隱約看到,水胖子摘下手套,伸出右手,他手心裏就像有一個黑洞似的,吞噬著奔湧而來的白色“巨獸”。這場景讓我想起了《犬夜叉》這部動漫裏的彌勒法師擁有的技能——風穴。

水哥當然沒有風穴這個技能,但是他有……我又開始淩亂了:難道水哥體內真的寄生著公貔貅嗎?

尚未得到回答,我便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