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在我們家的院子裏出現了這樣怪異的一幕:一個七歲、一個五歲的小孩子,追打著已經十二歲的大孩子。這個時候我爺爺回來了,看到這一幕還以為他們在鬧著玩,嬉哈哈地慫恿這兩個小的:“攆,誰先攆上給誰吃苞米杆子。”
苞米杆跟甘蔗一樣甜,苞米是糧食,農民誰也舍不得把苞米杆子當甘蔗吃,吃一根苞米杆,就等於毀了一棵苞米。能用苞米杆子當獎品鼓勵兩個小孩子抓大孩子,顯示出我爺爺當時的心情很好。
我爺爺看到續弦的妻子滿臉是血,從屋子裏麵哭咧咧的出來時,頓時愣住了。
後媽告狀:“看看你兒子,把我打成啥了。”
我爸爸連忙辯解:“她打我,我推了一下,她自己沒站穩。”
平心而論,兩個人說的都是實話,也都不是實話,關鍵是看從哪個角度理解。不管從哪個角度理解,我爺爺都沒法擺脫夾在自己親人中間的難堪。
妻子強烈要求驅逐我爸爸:“這個家裏容不下我,有他沒我,我走,我走……”
我爺爺表現不錯,他沒有打我爸爸,也沒有罵他後老婆,因為,這種家務事沒辦法認定孰是孰非,手心手背都是肉,咬誰一口都是自己疼。抽了一夜旱煙,爺爺終於無奈於妻子的吵鬧,她說,這個家有他無我有我無他,她怕我爺爺不在家的時候,我爸爸“那個狼崽子”連她帶她的孩子一齊給殺了燉湯喝。
我爺爺倒不相信我爸爸真能把他的後媽和後媽生的孩子“殺了燉湯喝”,他渴望的是眼前的安寧,顯然,我爸爸和他的後媽很難讓他過上安寧日子。於是,快天亮的時候,一夜的旱煙把嘴和嗓子還有腦子都快熏成木頭的時候,我爺爺做出了一個不是很負責任的決定:讓我爸爸跟他舅舅一起生活。
3、我爸爸很高興爺爺的安排,跟舅舅在一起,起碼可以不受後媽的白眼,唯一讓他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弟弟、我叔叔。爺爺允諾,今後一定要加強對我叔叔的關照,起碼,不再讓他餓肚子,我爸爸就正式投奔了舅舅。
然而,這個方案卻很難長久實行,他舅舅受雇於青島水師,做了武術教頭,要搬去青島水師軍營。我爸爸當然不可能跟著舅舅到軍營裏去,人家也不允許。又不能回家,他後媽不要他,我爸爸自己也不願意。我爸爸的舅舅,也就是我的舅爺,是山東螳螂拳大家,在山東、河北、東北一帶很有名氣,也很有些江湖朋友,於是跟我爸爸商量,送他去找沈陽開武館的洪老板,洪老板江湖上人稱洪師傅,跟我舅爺是相識多年的哥們,通過他給我爸爸找個謀生路子應該沒什麼問題。而且,洪師傅為人仗義,以他跟舅舅的關係,我爸爸跟了他舅舅也放心。
那個年頭,沈陽被稱為“奉天”,是偽政權滿洲國的重鎮。偽滿政權大量吸引內地民眾入關,以增加滿洲國的國民人口,所以再一次湧起了“闖關東”的大潮。關外肥沃的黑土地活像傳說中掩埋著寶藏的沼澤,吸引無數關內混不下去的、想混得更好的人們朝那片廣袤的原野遷徙,其行其狀,很與改革開放後拚命出國的人潮相仿佛。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後期,我也彙入到那股出國大潮中,我的目標是東京。我出國的那一趟航班被西伯利亞襲來的寒流凍結在北京機場的跑道上,原定上午起飛的航班,一直到了深夜還沒有起飛的消息。在候機樓裏等待起飛的時候,我驀然想起了爸爸當年闖關東時候的情景,據他說,闖關東在他腦海裏留下最深的記憶就是一個字:冷!連大車輪子都凍到官道上三匹騾馬都拉不動。
那一刻,我被按在候機廳裏,等待被凍僵的飛機暖和過來能夠順利起飛,腦海裏翻騰著爸爸給我講述過無數遍的闖關東時的情景,心裏不由暗暗詫異,我的旅程,會不會是半個多世紀前我爸爸那趟旅程的輪回呢?
稍微讓我心安的是,如果真有輪回,應該有一個不錯的結果,因為我爸爸闖關東從事業上來說應該說是成功的。然而,後來他和我叔叔之間發生的悲劇,讓他的成功蒙上了永世難平的悲傷,這又讓我忐忑不安。因為,還沒有登上飛機,我就已經在考慮如果能在日本混得好,怎麼樣把我的家人,尤其是我的弟弟,也想辦法遷移到東京去過好日子。我當時在心裏默默祈禱,渴望能像我爸爸當年闖關東那樣,能在陌生的環境裏趟出一條生存之路。同時又不要像我爸爸那樣,一心一意為了弟弟,卻留下終生的遺憾和內疚。
我爸爸到沈陽之後,那位洪師傅給他聯係了井口先生,讓他到井口先生家裏去做雜役。井口是南滿鐵路工務局的高級工程師,家裏有四口人,他和他的妻子,還有兩個女兒,他們一家人來自於日本東京都。
日本女人吃苦耐勞,女主人奈子把家裏安排得井井有條,家裏人的飯食和家裏的衛生必須由她親自動手,她把那些事情視作自己的義務和權利。我爸爸主要負責外路的一些雜事,比方說跑腿采買,給上班的井口先生送飯,每天早上打掃院落,接送他們家上學的女兒。這些事情對於從小在農村務農的我爸爸而言,簡直太輕鬆了。當然,這種輕鬆也不會讓他有太多的驚喜,井口先生隻管他的吃住,除此而外,沒有一分工錢。
我爸爸勤快、樸實、寡言,每天早上堅持練武功,井口先生有日本柔道的功底,所以非常喜歡看他練功,居然會為了看他練武功,每天比平時早起半個小時。井口是一個純粹的技術人員,不過問政治,每天默默地做他的事情,回到家裏也就是看資料、看書、抽煙鬥,很少說話。對我爸爸這個中國小雜役他自然是不屑於搭理的,即便每天早上看我爸爸練武功,也不過就是像看耍猴一樣圖個新鮮而已。
井口家的櫻子小姐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兒,跟我爸爸差不多大,當時在日僑學校讀書,我爸爸的任務之一就是每天要去接送櫻子。櫻子跟我爸爸關係很好,不像一般意義上的主仆,倒有點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朋友。櫻子小姐喜歡穿中式旗袍,有一次我爸爸到學校接她的時候,櫻子正被幾個進城喝得醉醺醺的日本開拓團男子糾纏不休,他們鬧鬧嚷嚷的非讓櫻子把身上穿的旗袍脫下來,櫻子嚇壞了,雙臂緊摟著兩肩退縮到路旁,他們卻仍然不依不饒,張牙舞爪的要動手扒櫻子小姐的衣服。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之後,在關東軍的主導下,陷入昭和經濟危機的日本把窮山僻壤和都市裏吃不飽肚子的次郎、三郎們殖入東北,成立了開拓團,武裝屯田。這些開拓團的三郎、次郎們根據日本傳統,在家裏沒有繼承權,在社會上又很難有安穩的立足之地,所以胸中都憋著足足的悶氣、邪氣。到了中國,卻變成了占領者、上等人,經常找機會竄進城裏享受花花世界,打架鬥毆,招惹是非,不但跟中國人打,也跟日本人自己打,擾亂社會治安,連日本憲兵隊都討厭他們,見到他們就驅趕。
麵對著些喝得醉醺醺的壯漢們,我爸爸剛開始也有點害怕,躲到一旁不敢吱聲,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跑回去叫櫻子家裏人,又怕櫻子一個女孩子受到侮辱,在這裏守著又不敢出手幫忙。兩難之時,櫻子驚叫起來,原來,那幾個開拓團已經開始動手剝她的衣裳了。我爸爸急了,再也按耐不住,衝過去一腳就把那個扭著櫻子的大漢給踹倒在地,然後一把推開櫻子,催促櫻子趕緊回家。
櫻子嚇傻了,蹲在地上兩隻手抱著腦袋,渾身篩糠,活像一株寒風裏的小樹苗。我爸爸再想護著她跑,卻已經被那幾個開拓團圍了起來。
4、性格決定命運,情商重於智商,我爸爸的經曆證實了這個論斷。我爸爸一生每一個命運的轉折點都是由他的性格導致的,禍福及身,幾乎都是與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喜好打抱不平的性格主調分不開。當時他肯定想不到,跟那幾個日本人的打鬥,居然成了他命運的重大轉折。
日本人都是成年壯漢,我爸爸才是個半大小子,他們根本也沒把我爸爸當回事,當下圍攏過來,拳腳交加,想著痛揍我爸爸一頓解氣。沒想到我爸爸卻身手靈活,使出壁虎上牆的身手,竟然在瞬間從他們的腦袋頂上翻出了人叢,然後從後麵展開了當時他最拿手的七星螳螂拳,三下五除二把那幾個人打得東倒西歪,每個人臉上都見了血。日本人非常詫異,卻也非常頑強,明明打不過,卻也不認輸,拚了命般的撲上來仗著人多死纏爛打起來。
我爸爸終究是個半大孩子,體力、耐久性都比不過這些長年累月在東北黑土地上耕作的半農半兵的日本人,雖然沒有吃大虧,卻也擺脫不了這幾個人,漸漸的就有些體力不支,身上也挨了拳腳。就在這個時候,日本憲兵騎著摩托車過來了,幾個端著槍的日本兵動作快捷的把鬥毆現場給圍了。我爸爸爸嚇壞了,那個年月,中國人被抓進日本憲兵隊,沒有幾個能囫圇著出來的。
讓我爸爸奇怪的是,日本憲兵沒對他怎麼樣,卻把那幾個日本開拓團的家夥給抓了起來,一個軍曹輪著扇那幾個人大耳光,然後指著我爸爸臭罵那幾個人。我爸爸那時候已經能聽懂一些日語,模模糊糊地聽明白了,軍曹罵那幾個人沒用,連個小孩子都打不過,給大日本帝國丟人。我爸爸生來是個武癡,看到軍曹扇那幾個人耳光,忍不住提示人家:“扇嘴巴子可以用兩麵扇,省力更疼。”
他哇啦哇啦說的是中國話,日本軍曹聽到了,卻沒有聽懂,追問我爸爸說什麼呢,我爸爸便用手勢告訴人家,扇耳光可以用手掌的正反麵連著扇,那樣扇對方顧不上躲閃,也不用那麼費力每次都得抬胳膊。軍曹聽了個半懂,就讓我爸爸做個樣子示範一下,我爸爸趁機把那幾個次郎、三郎每人扇了幾個耳光,用的是正反掌。
日本人麵對強權和上司,挨打的時候一定要“嘿咦”,表示服從、尊重。軍曹扇人家耳光的時候,左右開弓,基本節奏是“嘿咦”一聲扇一下,我爸爸一隻手正反麵扇,效率高,動作快,容不得對方消消停停說出“嘿咦”,就已經扇了兩下,基本節奏變成了“嘿”扇一下,“咦”扇一下,這讓憲兵隊的軍曹大感驚詫,瞠目而視了半晌,還自己動手比劃著怎麼樣才能用一隻手的正反掌瞬間扇別人兩個大耳光。
看明白了,軍曹下令驅散了那幾個倒黴的開拓團,我爸爸看沒事了,正要帶著櫻子離開,軍曹卻一揮手,命令部下把我爸爸和櫻子拎起來塞進摩托車鬥裏,風馳電掣地拉回了憲兵隊。
說不怕,說勇敢,那是假的。我爸爸後來對我說,他當時真嚇壞了,說來說去人家日本人還是向著日本人,表麵上看把那幾個招惹是非欺負人的日本開拓團員給揍了,最終抓的還是他這個中國人。到了憲兵隊會不會被當場斃了,心裏一點數都沒有。當時嚇得他尿泡漲得要命,恨不得就地撒出來,要不是跟櫻子那個小姑娘被填棉花絮棉褲一樣緊緊塞在狹窄的摩托車偏鬥裏,他可能早就尿出來了。
驀然間,我爸爸想到,他們抓的是中國人,櫻子是日本人,不應該抓,連忙告訴日本人:“她是你們日本人,你們把她放了吧!”
也不知道是日本人聽不懂他的話,還是不管是不是日本人都要抓,他嚷嚷了一路,人家就是不停車,一溜煙地把他們倆拉回了憲兵隊。
到了憲兵隊,軍曹讓憲兵們把他和櫻子關進了一間黑屋子,櫻子嚶嚶咽咽地哭,我爸爸勸慰她,說她是日本人,肯定沒事,大不了他讓憲兵給斃了,櫻子肯定不會。他放心不下的就是扔在山東的弟弟,弟弟從小身體不好,他本來打算在沈陽安下身來之後,就把弟弟接過來跟他一起生活,不讓弟弟再受後媽的氣,可是現在看來,這個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願望實現不了了……本來他是勸慰櫻子,說著說著,不知道怎麼就說到了自己身上,自己把自己說得忍不住想哭,可是,當著櫻子那麼一個小姑娘的麵,他又實在不願意流眼淚露出孬相兒,就咬緊牙關忍著,牙根都咬疼了,最裏麵的兩顆大牙都咬劈了,他硬是沒讓眼淚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