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從麵世那一天開始,一定會有很多人,以各種方式向你傳授思想觀念、為人之道和一切他們認為應該讓你知道、遵從的社會規則和生活法門。而此時此刻,當夕陽的殘輝將我的社長室塗抹得蒼黃孤寂之時,我卻忍不住要說,我們所接受的一切訓導,麵對命運的莫測力量,都隻是沒什麼用處的裝點,就像河流中的紙船,不堪一擊,就像紙上印出來的曆史,不經考問。
已是黃昏,我的屬下都已經下班。整幢大樓靜悄悄地,隻有街上不時傳來隱隱約約的黃昏之音,那是一種蒙矓、含混的嗡嗡聲,曖昧、混沌,卻又實實在在的存在,就跟這個世界本身一樣。我坐在福民株式會社的社長室裏,落日的餘暉將金黃的暗淡光芒撒進我的辦公室,同時也將孤寂和傷感走私進來,偷偷摸摸填塞進我的心裏。
我下樓,潛意識似乎下樓到了街上,就能擺脫那難言難訴的孤獨和寂寥。途徑商社的辦公區域,從側麵的一間辦公室裏傳出了話音,這個時候了還會有誰在這裏?這個時間,大樓裏應該是空無一人的,臨近元旦,日本和中國員工都忙著準備過節,按照習俗,已經提前放假,不會有人還忙著公務。我推門進去,哦,是小牛,一個我在吳橋選中,然後跨洋過海來到日本的年輕人,他的日文名字是我給起的:福民小牛,我是他的擔保人,他在我的公司已經幹了將近十年,兼任雜技團團長,我給他辦了永久居留權。
“爸爸,我提前祝你新年快樂!我在這邊一切都好,你放心吧,我們社長對我很好,我們在這裏工作很忙,生活節奏很緊張,可是也很高興,一切都挺順利的……”
他頭上套著耳機,所以他爸爸怎麼回話我沒有聽到,但是可以想到,每個中國爸爸在這種時候,給兒子的回話都差不多,不管操的是什麼方言,內容都大同小異:我們一切都好,你要注意身體,好好工作,聽領導的話,出門在外要注意安全,跟同事領導搞好關係……
我之所以能夠猜測到他爸爸的回話,是因為,我也有過爸爸,我也是爸爸,我的爸爸曾經多次給我這樣的叮嚀和囑咐,我也對我的兒子曾經多次這樣叮嚀和囑咐。
為了避免戴著耳機的小牛誤會我偷聽他和他家人對話,也是為了證實我的猜測,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驚跳起來,回頭看到是我立刻緊張起來:“對不起社長,我利用業餘時間想跟家人拜個早年……”
他們在用視頻聊天,隔著大海,用現代科技享受天倫之樂,在這嚴寒的冬季相互用親人的問候溫暖對方。
我安撫他:“沒關係,現在是下班以後。對了,你爸爸剛才對你說什麼?”
小牛沒有回答,先把我拉到視頻頭前麵向他爸爸介紹:“爸爸,這就是我們社長,也是中國人,現在是日本籍,他對我可好了。”
他爸爸跟我年齡相仿,卻比我壯實許多,典型的淮北大漢。從視頻裏看到了我,他爸爸連忙站了起來,有點拘謹地搓著雙手,似乎天氣很冷手凍著了。他嘴裏喃喃說著什麼,我雖然聽不見,卻也能明白,他是感謝我關照他的兒子,希望我今後繼續關照他的兒子,這是每一個中國爸爸在這種情況下都會說的話。
我也是一個中國爸爸,我也曾經有一個中國爸爸。
我給他爸爸鞠了個躬,這對於日本來說是非常尋常的禮節、致意,恭敬的後麵隱藏著些許疏離感。他爸爸顯然很不適應,忙不迭地也向我鞠躬,動作僵硬、生疏。
我問候了他幾句,然後告辭:“對不起,打擾了你們,我代表公司也代表我自己祝您和您的家人春節愉快,萬事如意。”
我拍拍福民小牛的肩膀,離開了這間辦公室。幸福,我從他和他爸爸臉上讀到了這兩個字。有的時候,幸福居然那麼簡單,僅僅是一句話、一個問候而已,就如福民小牛和他的父親。有的時候,幸福離人卻那麼遙遠,辛辛苦苦奔忙半生,幸福似乎就在前邊,卻總也得不到,就像現在的我。
這裏是涉穀,東京最繁華的商業區域之一。能夠在這裏擁有一幢豪華大廈,卻不能擁有那簡單的兩個字:幸福,這讓我沮喪。
告別這對通過網絡視頻拜年的父子,爸爸這個詞彙在我腦子裏變得具體、生動。這個詞彙,在我心裏引起的情感意義一向和威嚴、敬畏聯係在一起。在眾多向你有意無意傳授人生的人中,最重要的肯定是爸爸。爸爸是兒子人生的舵手,爸爸即便永遠離開了人世,卻永遠不會離開兒子,他的精神和遺傳基因會成為兒子的一部分,存在於兒子的肉體和精神之中。就像我,爸爸早已離開了這個世界,可是,他卻像一尊神祗,或者更時尚的說法像預裝在電腦係統的程序,仍然主導著我的行為和——命運。
我這一生中,我爸爸傳授給我的最重要的人生理念在我的理念中已經凝縮成了四個詞彙:練功、吃苦、忍耐、弟弟。
我向父親的在天之靈起誓,我一生都在按照他灌輸給我的理念做事、做人,然而,我也要告訴我爸爸的在天之靈,我並沒有得到幸福,哪怕是起碼的親情和忠誠。
我想,爸爸灌輸給我的理念,更準確地說是做人原則,和他自己的人生經曆有絕大的關係,他將自己的人生經曆以及相應的觀念和理念移植到了我的身上。或許,六十多年前,也就是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初的那一天,當我爸爸奮起反抗他繼母軟暴力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他和我一生的命運都將會坎坷不平。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相信,那就是——宿命。
2.那一天,我爸爸從青島水師營回來,看到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叔背著糞筐從外麵進來,羸弱瘦小的身軀被半筐人畜的糞便壓成彎曲的蝦米,心裏不由一陣刺痛。我叔叔沒有看到我爸爸,他將筐裏的糞便傾倒在院牆邊的糞堆上,佝僂著身軀踅進了北屋。出門就要隨身背著糞筐,這是那個年代農民的習慣,象我叔叔窩在地頭刨食吃的人,哪怕是孩子,也必須隨時背著糞筐,隨時準備把路上遇到的人畜糞便據為己有。因為,人畜都要吃糧食,糧食卻要吃人畜的糞便,上帝就是用這種輪回嘲弄戲耍著我們這些可憐的人類。
我爸爸跟著進去,我叔叔蜷縮在破炕頭上,活像一隻被主人憎厭的小狗,看到我叔叔這個樣子,我爸爸心裏很難受。但是,他忍了,因為,這種生活狀態已經持續了好幾年,他的父親、我的爺爺續弦以後,他們就有了後媽。尤其是他們的後媽又生下了自己的孩子以後,他們兄弟倆就變成了家裏的累贅、後母眼中的沙子,他們已經習慣了這種在人腳底下當沙礫的生活。
我叔叔看到我爸爸回來,並沒有喜色,他虛弱地讓我爸爸給他弄點水喝。我爸爸連忙跑到灶房,鍋裏是空的,他從水缸裏舀了一瓢涼水,給我叔叔端了過去。我叔叔啜吸了兩口冰水,又說他很餓,想要吃的。我爸爸很了解他的弟弟,弟弟雖然才八歲,忍饑挨餓的耐力已經磨練成了生存本能,如果不是實在忍受不了,他不會主動提出吃的要求。我爸爸的處境相對要好得多,他一直跟著舅舅練武,白天基本上呆在舅舅家裏,隻有晚上才回家。能夠跟著舅舅習武生活,讓爸爸麵對我叔叔的時候,經常覺得愧疚,因為,我叔叔年齡小,身體弱,還有哮喘病,不能跟著舅舅習武,隻好留在家裏忍受後媽的歧視和虐待。
我爸爸又跑到灶房給我叔叔找吃的,灶房裏空空如也,除了涼水,再沒有能夠下肚的東西。我爸爸清楚,家裏雖然不富裕,可是並沒有到挨餓的地步,肯定會有吃的東西,隻不過被後媽藏起來了。他跑到堂屋,堂屋的門上著鎖,他從門縫窺視,往日裏盛饅頭煎餅或者窩窩頭的那個棘條筐高高懸掛在房梁上。過去那個筐就放在灶房的大麵板上麵,隨時餓了都可以從裏邊取吃的。現在,這個筐被鎖到了堂屋,鎖誰,不言而喻。
我爸爸轉身來到院牆下邊,撈起一把钁頭,砸開那把老式掛鎖闖了進去,從房梁上摘下了棘條筐。筐子裏有吃的,既有黃燦燦的大煎餅,也有白沙沙的大饅頭。我爸爸把筐子捧回了北屋,北屋背陽朝陰,是他們哥倆的住處。我叔叔見到吃食,麵泛紅光,猶如大煙客見到了鴉片,抓起饅頭狼吞虎咽,噎得抻脖子瞪眼,我爸爸連忙把涼水遞給他。
他們的後媽牽著她生下的兩個娃兒從外麵回來了,兩個娃兒一個六歲,一個五歲。我爸爸聽到她的驚叫聲:“誰把鎖砸了?進來賊了?”
我爸爸沒有理會她,他已經十二歲了,雖然尚數少年,可是長年累月的練功,讓他身強體壯,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半大爺們,後媽的威懾力已經大為削弱。
後媽踢裏撲通地闖進了北屋,一眼看到炕上的棘條筐,便開罵:“我還當進來賊了呢,原來是家賊,偷嘴吃的東西長不大,活不長。”
我爸爸仍然沒有說話,卻護住了棘條筐,兩隻眼睛虎虎地瞪著後媽。後媽並不懼他,盡管他現在已經長得跟後媽差不多高了,可是在後媽眼中,他仍然是個孩子,後媽衝過來搶筐子,我爸爸攔住了她:“我弟弟還沒吃飽呢。”
後媽也有她的道理:“沒到吃飯時間,誰都不能吃,你爸下地回來,要吃飯,都讓你們吃了,你爸吃什麼?”
我爸爸對我爺爺也很不滿意,他認為,自從有了後媽,他爸爸也就變成了後爸:“我爸爸吃什麼我管不了,我隻管我弟弟吃飽。”
後媽不屑地撇嘴:“你要真有那個本事你去掙啊,還用得著砸門撬鎖的偷?”
我爸爸不是一個能言善辯之人,僅僅因為砸開了自家堂屋的鎖頭,給我叔叔找了點吃的,就被誣稱竊賊、小偷,這是最讓農村人感覺羞辱的罪名,我爸爸衝口而出:“放屁,你才偷了呢。”
我爸爸犯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錯誤,不管後媽有多大的錯,他也不能罵人家,人家是長輩。挨罵,而且是挨前窩孩子的罵,對於後媽來說也是不可接受的羞辱,她撈起炕頭的笤帚疙瘩朝我爸爸劈頭蓋臉地掄了過來:“野種,偷吃的饞嘴子……”
後媽忽略了一個事實:我爸爸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可以任由她管教的小孩子了,他現在已經是一個半大小夥子,而且是一個練武功的半大小夥子。她隻知道我爸爸跟著他舅舅過活去了,卻不知道我爸爸跟著他舅舅在幹什麼。
以我爸爸的練的那一身童子功夫,當然不可能讓後媽打著他,他隨手一撈就截住了後媽的胳膊,後媽還沒明白,笤帚疙瘩就已經換了主人,跑到我爸爸手上去了。後媽如果識相一點,就此罷手,肯定就會避免一次流血事件,可是她正在氣頭上,沒了武器就稀裏糊塗的用爪子撓我爸爸。我爸爸後來反複強調過了無數次,他從來沒有想著動手打他的後媽:“不管怎麼說,她雖然對我和你叔叔克扣了點,總還能一天三頓把生的做成熟的,我怎麼著也叫她一聲媽呢,怎麼可能動手打她?我就是隨手格了她一下,心裏想的是別讓她撓破我。”這段話,從我記事開始,我爸爸就不知道說過多少遍,一直到我即將去國離鄉東渡日本的前夜,我爸爸跟我聊起往事,還又嘮叨了一遍。我相信,他說得是真的。如果有人張牙舞爪的撓我,我也會推擋、躲閃,這應該屬於本能,就像老鼠見了貓會逃跑、狗見了生人會汪汪。
我爸爸隨手格擋一下,後媽卻已經消受不起,她側身跌倒,腦袋磕到了門框上,頓時血流如注,後媽在頭上抹了一把,看到了血,頓時哭嚎起來。她的兩個孩子看到媽媽腦袋流血了,一齊撲過來跟我爸爸玩命。那兩個孩子跟我爸爸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一個七歲,一個五歲,如果打架,我爸爸一隻手就能把他們兩個製得服服帖帖。然而,我爸爸麵對這兩個幼小的弟弟,唯一的辦法就是逃跑,他無論如何不能跟這兩個幼小的弟弟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