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遠大扛著一麻袋的破衣爛衫離開了辦公室,他們的自行車都停在公安局大門口的自行車棚裏,彭遠大得把裝滿衣裳的麻袋扛到自行車棚那邊,綁到自行車後座上,再去會上大李子一起去找那些失主辨認。扛著大麻袋剛剛來到大院門口,迎麵駛來一輛白色伏爾加轎車,彭遠大認得那是局長的座駕,連忙退到一旁讓路。局長的車在彭遠大跟前停了下來,局長從車裏鑽出來,上上下下打量著彭遠大。局長是陝西老革命,一張嘴就是說出的話就跟油潑辣子一樣熱辣辣的:“你這娃是搬家呢還是逃難呢?”

局長抗日戰爭扛過槍、解放戰爭渡過江,據說是特務連的老偵查員出身,局裏上上下下對其非常敬畏。彭遠大到公安局上班以來頭一次單獨麵對局長,想到根據規定見了局長要立正敬禮,趕緊要放下肩頭的麻袋,他個子小,麻袋重,往下放的動作就像摔,摔也沒摔對地方,一下砸在了局長的腳麵上,好在麻袋裏裝的都是衣服鞋襪,局長沒有受傷,不過也嚇了一跳:“你這娃,俄沒得罪你你這是做啥呢?”

彭遠大這才得空立正給局長敬了個禮:“報告局長,我正要出去辦案。”敬完禮趁手往下放的時候,順帶著抹了一把汗水,雖然是冬天,麻袋重,加上緊張,彭遠大滿臉都洇出了黃豆大的汗珠子。

“辦案還背個大麻包做啥呢?”

“報告局長,麻袋裏裝的是從嫌疑人那裏搜來的證物,我正要去找失主確認。”

局長看看個頭矮小的彭遠大,又看看大麻袋,問他:“你把那些失主叫過來辨認多省事,你就自己背著這麼個大麻包滿街跑著尋失主啊?”

彭遠大回答:“失主們都有工作,把她們叫過來勢必要請假、跑路,影響她們的工作,有的單位管得嚴還不好請假,我的工作就是破案,送去讓她們確認是我份內的事,也省得那些失主來回跑路耽誤工夫。”

局長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陣,彭遠大讓局長盯得局促不安,不知道局長要幹什麼。局長伸出手幫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彭遠大覺得局長的手挺粗糙,卻又非常溫暖。局長說:“小彭啊,你這娃做得對著呢,民警民警,就是人民的警察,警察前麵去掉了人民兩個字,就不配當警察。別學有的人,幹屁大點事情就像傳聖旨,一外出就要車,局裏沒車還向發案單位要,好像破個案子就給了人家多大恩惠,讓人家領多大人情似的,卻完全忘了為人民服務的宗旨,警察怎麼為人民服務?就是打擊違法犯罪,保護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麼,這都是你應盡的職責麼。你這樣好,辦案不擾民,盡責不居功,好,要保持下去。俄不耽誤你的時間了,去辦你的事吧。”

彭遠大老老實實聽著局長的教誨,這番話局長開大會的時候沒少講,也許局長剛才替他擦是汗水的動作隱含著一股類似於父愛的親情,今天聽著這些話格外入心,彭遠大鄭重其事地說:“局長,您放心,我一定記住你的話,永遠不忘警察前麵人民兩個字。”說完又背起了麻袋。局長叫住了他:“小彭,今天我給你派輛車,”沒等彭遠大明白過來,局長吩咐他的司機:“小張,今天啥也別幹,就跟著小彭,聽他指揮。”

司機小張提醒他:“局長,你要用車怎麼辦?”

局長說:“俄還能沒車用?你別管俄,今天就把你派給小彭用一天。”

彭遠大連忙謝絕:“局長,我用不著車,這一麻袋看著挺大,實際不怎麼重,都是一些衣服鞋襪。”

局長繃了臉說:“我不是心疼你,我是為了工作,找這些失主靠你騎著自行車馱個大麻包滿大街跑,啥時候才能搞完?有車一天就差不多了。書上不也說了麼,對了,是孟子說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麼。”

局長提到書,彭遠大猛然聯想到了蔣衛生書櫃裏的那些寶貝,壯了膽說:“局長,車我就不用了,不能因為我破這麼一個小案子耽誤了您的工作。您要是能批準我看看蔣組長保管的那些書,比您給我派十輛車還頂用。”

局長笑著問他:“蔣衛生那幾本書你咋發現的?”

彭遠大就把他發現書的過程和蔣衛生跟他定的借書條件給局長說了。局長嗬嗬笑著說:“蔣衛生這個人辦事咋這麼死性,書麼,印出來就是給人看的,不讓人看要書還有啥用?書跟人是講緣分的,有的人千方百計找書看,書也絕對不會虧待他,遲早能讓他得到讀書的好處。有的人見了書就打盹兒,揪著耳朵按著腦袋讓他讀書就像給他上刑,這種人一輩子也得不到書的好處,這就是跟書沒緣份。你愛看書,好學習,這是好事,回頭俄給蔣衛生說,那裏邊的書隨便你看,隻要別損壞,看完及時還了就行。”

彭遠大聽到局長答應可以讓他從蔣衛生那裏隨便拿書看,就像沙漠旅行看到了水源一樣興奮,連連向局長道謝,然後扛起麻袋準備出發,局長又叫住了他:“你還是坐車去吧,看書跟坐車並不矛盾,俗話說好鋼要用在刀刃上,車麼,破案用比幹啥用都更有價值。”

司機小張從車上下來,打開後備箱:“局長這麼說了你再客氣就顯得假了,咱們趕緊走吧,快點把事情辦了比什麼都重要。”

到了這個份上,彭遠大也隻好順水推舟,給局長敬了個禮鑽進了局長的座車。彭遠大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坐這麼高級的車,坐在上麵忍不住東摸摸西看看,有幾分激動又有幾分拘謹還有幾分遺憾,遺憾的是如果能讓曉蘭一起坐在這高級轎車上滿大街的逛一圈,那感覺肯定棒極了。年輕人好衝動,有什麼想法往往會立刻付諸實施,彭遠大又長了個聰明腦袋,略加思索就來了主意:“張師傅,咱們先到東方紅浴池把保衛組的大李子拉上,然後還得接兩個重要證人,麻煩你了。”

司機小張說:“麻煩啥,反正局長今天把車派給你了,你說上哪就上哪。”

於是車先開到了東方紅浴池,浴池的職工見來了這麼高級的一台轎車,還以為哪位大領導光臨指導或者親自洗澡,紛紛跑出來觀望,見車上下來的是小個子彭遠大,都有些失望,“噢”的一聲一哄而散。彭遠大接上了大李子之後,便驅車朝王大媽家裏趕,大李子問他:“這是你們局長的車麼,你怎麼給騙出來了?”

彭遠大還沒顧得上回答,司機小張接過話來:“你這人怎麼這麼孤陋寡聞,小彭他媽的老公公的二大爺的堂兄弟就是彭德懷彭大將軍,領導能不關照關照他嗎。”

大李子半信半疑,擺著手指頭算這門親戚到底是什麼關係,彭遠大說:“你別聽張師傅胡咧咧,他逗你玩呢。是我們局長看我扛這麼一麻袋衣服到處跑著讓人家認,太辛苦,體諒下屬,把他自己的車派來給我們跑案子,對了,你也挺行,怎麼一下就能認出來這是局長的車?”

大李子說:“全市就那麼幾輛轎車,除了市長書記,一般的領導出門都是北京吉普,哪台轎車是誰的全市人民都知道。”

司機小張插嘴:“你們也別說我胡咧咧,全國姓彭的是一家,說不準五百年前小彭和彭元帥還真是一家子呢。”

大李子又問彭遠大:“你說去接王大媽,接王大媽幹嗎?”

彭遠大一本正經地說:“王大媽跟這些失主熟悉,有她指引著找人近便,再說了,我們找的都是女的,認衣服試鞋襪,我們幾個男的難免有不便之處,有王大媽陪著能方便點。”

大李子由衷地讚同:“對對對,還是你想的周到。”

幾個人來到王大媽家,大李子怕老黃跟他算賬,不敢進去,讓彭遠大進去。彭遠大最近一段時間經常往王大媽家跑,跟老黃已經熟悉,可是終究不通狗性,不知道老黃心裏對他是什麼看法,弄不好讓它偷偷摸摸撲過來咬上一口就太吃虧了,所以還是小心翼翼溜著院牆的邊,遠遠隔開跟老黃的距離往屋子裏蹭。老黃懶洋洋地趴在地上,見到他鼻子裏哼了一聲,有點不屑一顧的意思,彭遠大趕緊鑽進了屋裏。王大媽跟曉蘭正在吃早飯,每人手裏捧著一個大碗就著鹹菜喝苞米麵糊糊,吸溜出來的聲音呼隆隆活像海水漲潮。彭遠大來的次數多了,已經不像剛開始那麼拘謹,有時候也敢跟她們開開玩笑,見這母女倆喝苞米麵糊糊竟然能弄出如此大的動靜既吃驚又好笑,忍不住問:“我剛才在外麵還以為打雷了呢,進來才知道是你們喝糊糊,糊糊有那麼好喝嗎?”

王大媽笑著說了些什麼,曉蘭已經習慣給她媽當翻譯,告訴彭遠大:“我媽讓我給你也盛一碗,想聽聽你喝糊糊的聲音有沒有我們的響。”

彭遠大連忙謝絕:“我已經吃過飯了。”說完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吃的那兩個饅頭,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真事,現在想起那兩個饅頭還真有一股臭腳丫味兒。

王大媽又問話了,曉蘭翻譯:“我媽問你一大早過來是不是有什麼事?”

彭遠大把找王大媽的原因說了一遍,王大媽一口答應,彭遠大又說:“曉蘭如果沒什麼重要事也跟著一塊去吧。”

曉蘭說:“我去幹嘛?”

彭遠大說:“王大媽說話不方便,有你跟著我們隨時能知道王大媽說了些啥,再說了,王大媽身體不好,有你跟著照顧不也好一些麼。”

曉蘭就看王大媽,王大媽說:“家裏沒自行車,我去讓大李子捎著還行,曉蘭怎麼辦?”

董曉蘭原話翻譯給了彭遠大,彭遠大說:“誰都不用騎自行車,我有車。”“我有車”三個字說得格外清晰,就好像他真的有專車似的。

王大媽對曉蘭說了些什麼,曉蘭說:“那好吧,等我把碗洗了咱們就走。”

彭遠大說:“還洗什麼碗,回來了再洗,車在外麵等著呢。”

曉蘭說:“回來了還得我洗,你又不洗。”

彭遠大抓緊機會承諾:“我洗,回來了我洗還不行嗎?”

王大媽哇啦哇啦地說著,起身作出門的準備,曉蘭對彭遠大說:“那就說定了,我陪你們去,你回來替我洗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