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周奕楊說,他先在醫院守著,讓霍向磊和喬鶴回去休息,明天一早,來換他。
喬鶴在衛生間裏洗了把臉,眼睛還紅著,說話時鼻音明顯。
她說,夜裏霍聽瀾要是醒了,不管多晚,你一定要通知我,我會過來的。
周奕楊拍拍她的肩膀,說:“我知道。”
喬鶴來醫院時,坐的出租車,回去時,坐了霍向磊的車。
霍向磊主動問她住在哪裏,說可以送她回去。
喬鶴頓了一下,沒有拒絕,欠了欠身,說謝謝叔叔。
霍向磊的車很低調,一輛黑色奔馳,雪亮幹淨。
上車前,霍向磊看了霍杉一眼。那小子大概跟爸爸有矛盾,扭頭打車走了,理都沒理。
天黑了,車窗外燈火繁盛,彌散的光霧落在喬鶴眉眼之間,塗抹出一種劫後餘生的虛脫和疲憊。
“聽瀾是不是常跟你提起他外公?”霍現磊突然開口,問喬鶴,“很少提起我吧?”
喬鶴心想,不是很少,是根本沒提過,他對你,沒有多少怨恨,也沒有任何期待。
霍向磊等了一會兒,見喬鶴不作聲,微微一哂:“聽瀾在他外公身邊長大,跟我並不親近,他唯一一次主動找到我,就是為了他的老師,希望我能出麵幫忙。那時候我才知道他究竟做了些什麼,我很生氣。”
喬鶴有些驚訝,看著霍向磊,等他說下去。
“那時候他才多大,二十出頭,大學都沒念完,”霍向磊目光沉沉,“就把自己置放在這樣危險的境地,四麵楚歌,腹背受敵,幾乎沒有盟友。輸了,是不自量力;贏了,是背棄恩師。他給自己設了一個困局,直到現在,他都在承受困局帶來的惡果。”
喬鶴小聲辯駁:“他明明在做好事……”
“他做的當然是好事,”霍向磊說,“可好人的處境似乎總是更艱難一些。他要承擔更多的壓力,也要扛起更沉重的責任,還要麵對誤解、謠言,甚至是惡意中傷……”
“即便是這樣,他也沒有後悔過!”隨意打斷長輩說話是很不禮貌的,喬鶴很少這樣做,這一次是真的忍不住了。
她呼了口氣,讓語速慢下來,輕聲說:“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他是霍聽瀾,生來便擔著倨傲與才華,有多少學識,就有多少硬骨。激濁揚清,遏惡防邪——他有自己的原則和標準,所行所為,隻求無愧初心。他從不屑於活在眾人的口舌之間,所以,誤解也好,謠言也罷,是傷不到他的,您不必因此擔心。霍聽瀾這個人,比您想象中的,更強大,也更執著。”
霍向磊凝視喬鶴,半晌才說:“希望你能一直像今天這樣,堅定地站在他身邊。”
喬鶴笑了笑:“我不僅會站在他身邊,還會為他做很多事。這世界汙濁混亂,我願為他裁出一方新天地,建一座桃花源。”
車子停在巷口,周遭星星點點,是萬家燈火。
喬鶴抬手搭上車門,忽然說:“叔叔,您相不相信神明的存在?”
不等霍向磊回答,喬鶴繼續說:“我信的。善良、熱愛、執著和赤誠,都是很寶貴的東西,神明舍不得遺棄,所以,它憐憫每一份熱愛,也會保佑每一個善良的人。”
燈火在遠處,暖光淡淡,那光映進喬鶴眼睛裏,塗抹出金色的痕跡。
明豔、動人,燦燦生輝。
喬鶴想,我相信,所有坦蕩磊落的人,都會幸福地活在陽光下。
他們明朗幹淨,周身光芒,所行所願,都會順遂平安。
89)
喬鶴回到家時,張念雲已經備好了晚飯,通明的燈火映出滿室溫馨。程璟川居然也在,還親自動手,幫程柳江倒了一小杯葡萄酒。雲林不曉得跑哪兒去了,他的位置空著。
張念雲眼尖,瞄到喬鶴眼圈紅著,登時急了,連聲追問:“怎麼了閨女?店裏小夥計氣你了?還是客人欺負你了?別怕呀,跟師娘說!”
程柳江和程璟川也都看過來。
今天的晚飯是銅鍋涮肉,鍋底燒出嫋嫋白煙。
喬鶴捧著一杯張念雲倒給她的蜂蜜水,借著那點溫暖的微甜,向家裏人說了她和霍聽瀾的關係,說了霍聽瀾的所行所為,以及那個人給她的深刻影響。
他教會她睜開眼睛,去看透整個行業。
他教會她何為“肅儆”,懲惡勸善,激濁揚清,為肅;遏惡防邪,告誡世人,為儆。
他說,生而為人,最重要的是不能使先祖受辱。所以,我輩當深謀遠慮。
他說,希望有朝一日,所有流失在外的文物,都能回家。
說到最後,喬鶴的眼睛又紅了。
那麼好的人,卻躺在醫院裏,奄奄一息。
他們這樣欺負他,他卻沒有抱怨過半句,依然滿懷熱忱,依然磊落倨傲。
喬鶴的故事講完,客廳裏靜了一瞬。
程柳江遲遲沒有發話,倒是程璟川先開了口,他說:“薄荷說的這個人,我見過。品行還可以,值得深交。”
“等他身體好一些,帶他來家裏。”程柳江沉吟片刻,說,“跟師父喝一杯。”
喬鶴重重點頭:“我一定帶他回來。”
一定將他平平安安地帶回來!
這夜,注定無眠。
喬鶴睡不著,泡了杯綠茶,坐在小院的石桌前看月亮。
杯蓋掀開,月亮掉在裏麵;杯蓋合攏,月亮又回到天上。
來來回回,蓋碗碰觸發出清脆的聲響。
身後傳來腳步聲。
“那個青花蓋碗的價錢可不便宜,你小心點,萬一摔了,老頭子準跟你急。”
程璟川走到喬鶴對麵,坐下,手中同樣捧著一杯綠茶,隻不過,他用了尋常的玻璃杯。
喬鶴伸頭往他杯子裏看,崩潰:“頂好的峨眉雪芽,你就這麼隨隨便便地給泡了?”
糟蹋!實在糟蹋!
“你跟在老頭子身邊,別的學沒學會,暫且不提,擺譜倒是學了整套!”程璟川按著喬鶴的腦門,把她推回去,“喝茶用蓋碗,喝酒用盞,連選個筷子都要挑木料。”
喬鶴沒心力跟他鬥嘴,偏頭看向一旁的小花圃。
程璟川瞥她一眼,忽然說:“我背你回家那天,霍聽瀾的車就在巷口,我看見了,但是沒告訴你。後來,他送我回學校,我們聊了幾句。”
喬鶴立即轉回來,看向程璟川,追問:“你們說了什麼?”
一提霍聽瀾,喬鶴的精神頭全回來了。
程璟川心中喟歎,嘴上卻說:“他說你給他的感情,他很珍惜,所以,才需要更多時間認真麵對。他要給你的東西也有很多,隻不過,還不到時候。”
喬鶴雙手捧著蓋碗,蓋子沒扣,茶湯清冽蕩漾,映出一彎漸圓的月。
十五快到了,月團圓,人團圓。
喬鶴靜靜地看著沉在杯中的月色,忽然說:“他早就料到了!”
程璟川挑眉。
“他早就料到康盞不會放過他,早就料到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所以,故意說難聽的話,讓我遠離他,甚至厭惡他。這樣,就算他活不成,也不會拖累我,畢竟我們沒有任何關係。”
喬鶴有些生氣,又覺得眼眶濕潤:“這個渾蛋!”
他連接吻都漠然,不是不心動,而是不能。
因為,還不到時候。
他自認還有罪孽沒有贖清,還有愧疚未曾懺悔。
所以,他用盡全力去克製,克製自己,也是為了將她隔絕在危險之外。
這個渾蛋!
他善待了所有人,唯獨沒有善待過自己。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不過,你能想通就好。”程璟川站起來,把手上的杯子往喬鶴麵前一推,“拿去,洗了!”
90)
兩天後,霍聽瀾逐步脫離危險,從ICU轉入VIP病房,但是人還沒有清醒。
他摘除了部分肝髒,性命保住了,後期,需要漫長的時間用來靜養。
喬鶴每天都來看他,化好看的妝,睫毛纖長,唇色飽滿,戴亮晶晶的小首飾,穿款式不同的漂亮裙子。
女為悅己者容。
她希望霍聽瀾醒來時,第一眼就能看見明豔的陽光,也看見她燦爛動人的樣子。
世界這麼好,她也這麼好,怎麼會有人舍得離開呢?
護士進來檢查儀器數據,多看了喬鶴幾眼,忽然問:“你是不是姓喬?”
喬鶴立即點頭:“我叫喬鶴,白鶴的鶴。”
“昨晚,患者叫過一聲你的名字。”護士說,“應該是快醒了。”
霍聽瀾大量失血,臉色白得厲害,陷在同顏色的被褥裏,脆弱得像一張紙。
他的手搭在被子外麵,五指舒展,根根修長,骨節依舊精致好看。
喬鶴在床邊坐下,她握著他的手,將臉頰埋進他的掌心。
霍聽瀾體溫偏低,掌心冰冷,她慢慢將他暖熱,慢慢地給他溫暖和支撐。
陽光落進來,鶯飛草長,萬物明亮,仿佛有透明的花瓣在飛旋。
淡淡的香氣散了滿室,好像是龍桂香的味道,悠遠綿長。
一切都在變好,一定會好起來的。
這樣想著,慢慢地,喬鶴睡著了。她夢見胖乎乎的小熊在草地上打滾,夢見霍聽瀾站在紫藤環繞的地方,笑容溫暖。
她夢見很多很可愛的畫麵,最後,她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落在頭發上,很輕,如同撫摸。
喬鶴猝然驚醒,心髒淩亂跳動。她抬起頭,視線緩慢移過去,看見霍聽瀾溫柔的眉眼。
他在笑,目光清澈如水。
沒有怨懟,沒有憎恨,沒有對不公遭遇的任何憤恚。
陽光透過唐菖蒲的花瓣,照亮他的眼睛,照出溫柔飽滿的顏色。
那一刻。
風月都褪色,山海皆安靜。
她在他眼中,看見了最愛的那顆星。
“你醒了?”
喬鶴聲音輕柔,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霍聽瀾的臉,她的指尖沿著他的輪廓弧線滑下去,在他的嘴角處長久停留。
霍聽瀾勾起一點兒笑,眉目柔和得不像話。他想說什麼,但實在太虛弱,隻發出幾聲輕微的氣音。
喬鶴靠過去,耳朵貼在他唇邊,本想聽清他在說什麼,卻覺得耳郭微微一痛。
霍聽瀾咬了她一口!
喬鶴愕然抬頭,聽見他用微微顫抖的聲音,小聲說:“上一次,你就是這樣咬我的,我要還回來。”
喬鶴哭笑不得,故意瞪了霍聽瀾一眼。
之後,她原是想笑的,露出一個漂亮的笑容給他看,淚水卻不受控製地湧上來,模糊了視線和表情。
波光粼粼,如同沉落著星星。
霍聽瀾抬起手,想碰一碰喬鶴的臉,可是他太虛弱,動作進行到一半,就沒了力氣。喬鶴立即靠過去,將臉頰貼近他的掌心,任由眼淚落進去。
一滴又一滴,打濕了他細白纖長的手指。
“別哭哇……”
霍聽瀾聲息微弱,他扳過喬鶴的下巴,帶著她靠近自己,然後,輕輕地吻了她的嘴唇。
空氣很甜,碎金似的光線落滿周身。
“我努力活下來,就是為了再看到你對我笑……”
陽光燦爛至極,越過幹淨的玻璃窗,溫柔旋落。
一切都明亮,一切都美好。
一切的擔心和不安,都隻是虛驚一場。
喬鶴含著一點兒眼淚,小聲問:“你親我了,是不是就證明我追到你了?”
霍聽瀾單手扣在她頸後,與她額頭相碰,慢慢地說:“早就追到了。”
我呀,一直都是你的。
91)
霍聽瀾醒了,各項指標漸趨平穩。
霍杉收到消息,曠了兩節課跑到醫院。
他風風火火地趕過來,額頭上沁著汗水,走到病房門口,又有些踟躕,單手扒著門框,眼巴巴地往裏看,不太敢靠近。
霍聽瀾精神漸足,在護工的幫助下簡單洗了個澡,周身清爽。他擱下手上的書,對霍杉說:“過來。”
霍杉這才走進去,在霍聽瀾身邊坐下,小聲喊著哥哥。
霍聽瀾應了一聲,提醒:“以後,你放學再來看我,不許曠課。”
霍杉連連點頭,說知道了。
康盞的案子進展順利,人贓俱獲,證據確鑿,很快宣判。
庭審時,喬鶴和霍聽瀾都沒有出現。法庭空曠而莊嚴,康盞站在被告席上,長發鬆鬆綰起,素顏,眉毛細長烏黑,唇色淡淡,目光淡淡,透著不正常的蒼白和冰冷。法官神情嚴肅,問她是否後悔,她沒說話,隻是笑了笑,當庭表示,不再上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