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新解,詩文韻律(1 / 3)

詩 韻

新詩開始的時候,以解放相號召,一般作者都不去理會那些舊形式。押韻不押韻自然也是自由的。不過押韻的並不少。到現在通盤看起來,似乎新詩押韻的並不比不押韻的少得很多。再說舊詩詞曲的形式保存在新詩裏的,除少數句調還見於初期新詩裏以外,就沒有別的,隻有韻腳。這值得注意。新詩獨獨地接受了這一宗遺產,足見中國詩還在需要韻,而且可以說中國詩總在需要韻。原始的中國詩歌也許不押韻,但是自從押了韻以後,就不能完全甩開它似的。韻是有它的存在的理由的。

韻是一種複遝,可以幫助情感的強調和意義的集中。至於帶音樂性,方便記憶,還是次要的作用。從前往往過分重視這種次要的作用,有時會讓音樂淹沒了意義,反覺得浮滑而不真切。即如中國讀詩重讀韻腳,有時也會模糊了全句,近體律絕聲調鏗鏘,更容易如此。幸而一般總是隔句押韻,重讀的韻腳不至於句句碰頭。句句碰頭的像“柏梁體”的七言古詩,逐句押韻,一韻到底,雖然是強調,卻不免單調。所以這一體不為人所重。新詩不應該再重讀韻腳,但習慣不容易改,相信許多人都還免不了這個毛病。我讀老舍先生的《劍北篇》,就因為重讀韻腳的緣故,失去了許多意味;等聽到他自己按著全句的意義朗讀,隻將韻腳自然地帶過去,這才找補了那些意味。——不過這首詩每行押韻,一韻又有許多行,似乎也嫌密些。

有人覺得韻總不免有些浮滑,而且不自然。新詩不再為了悅耳;它重在意義,得采用說話的聲調,不必押韻。這也言之成理。不過全是說話的聲調也就全是說話,未必是詩。英國約翰·德林瓦特(John Drinkwater)曾在《論讀詩》的一張留聲機片中說全用說話調讀詩,詩便跑了。是的,詩該采用說話的調子,但詩的自然究竟不是說話的自然,它得加減點兒,誇張點兒,像電影裏特別鏡頭一般,它用的是提煉的說話的調子。既是提煉而得自然,押韻也就不至於妨礙這種自然。不過押韻的樣式得多多變化,不可太密,不可太板,不可太響。

押韻不可太密,上文已舉“柏梁體”為例。就是隔句押韻,有些人還恐怕單調,於是乎有轉韻的辦法;這用在古詩裏,特別是七古裏。五古轉韻,因為句子短,隔韻近,轉韻求變化,道理明白。但七古句子長,韻隔遠,為什麼轉韻的反而多呢?這有特別的理由。原來六朝到唐代七古多用諧調,平仄鏗鏘,帶音樂性已經很多,轉韻為的是怕音樂性過多。後來宋人作七古,多用散文化的句調,卻怕音樂性過少,便常一韻到底,不換韻。所以韻的作用,歸根結底,還是隨著意義變的;我們就韻論韻,隻是一種方便,得其大概罷了,並沒有什麼鐵律可言。詞的句調比較近於說話,變化多,轉韻也多。可是詞又出於樂歌,帶著很多的音樂性,所以一般的看,用韻比較密。它以轉韻調劑密韻,顯明的例子如《河傳》。還有一種平仄通押(如賀鑄《水調歌頭》“南國本瀟灑,六代競豪奢”一首,見《東山寓聲樂府》)也是轉韻;變化雖然不及一般轉韻的大,卻能保存著那一韻到底的一貫的氣勢,是這一體的長處。曲的句調也近於說話,但以明快為主,並因樂調的配合,都是到底一韻。不過平仄通押是有的。

詞的押韻的樣式最多,它還有間韻。如溫庭筠的《酒泉子》道:

楚女不歸,

樓枕小河春水

月孤明,風又起,

杏花稀。

玉釵斜篸雲鬟髻,

裙上鏤金鳳。

八行書,千裏夢,

雁南飛。

(據《詞律》卷三)

這裏間隔的錯綜的押著三個韻,很像新詩;而那“稀”和“飛”兩韻,簡直就是新詩的“章韻”。又如蘇軾的《水調歌頭》的前半闋道: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

又恐瓊樓玉宇

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據任二北先生《詞學研究法》,與《詞律》異)

這也是間隔著押兩個韻。這些都是轉韻,不過是新樣式罷了。

詩裏早有人試過間韻。晚唐章碣有所謂“變體”律詩,平仄各一韻,就是這個:

東南路盡吳江畔,

正是窮愁暮雨天。

鷗鷺不嫌斜兩岸,

波濤欺得逆風船,

偶逢島寺停帆看,

深羨漁翁下釣眠。

今古若論英達筭,

鴟夷高興固無邊。

(《全唐詩》四函一冊)

章碣“變體”隻存這一首,也不見別人仿作,可見並未發生影響。他的試驗是失敗了。失敗的原因,我想是在太板太密。新詩裏常押這種間韻,但是詩行節奏的變化多,行又長,就沒有什麼毛病了。間韻還可以跨句。如上舉《酒泉子》的“起”韻,《水調》的“宇”韻,都不在意義停頓的地方,得跟下麵那個不同韻的韻句合成一個意義單位。這是減輕韻腳的重量,增加意義的重量,可以稱為跨句韻。這個樣式也從詩裏來,鮑照是創始的人。如他的《梅花落》詩道:

中庭雜樹多,偏為梅谘嗟。問君何獨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霜中能作實,搖蕩春風媚春日。念爾零落逐寒風,徒有霜華無霜質!

“實”韻正是跨句韻:但這首詩隻是轉韻,不是間韻。現在新詩裏用間韻很多,用這種跨句韻也不少。

任二北先生在《詞學研究法》裏論“諧於吟諷之律”,以為押韻“連者密者為諧”。他以為《酒泉子》那樣押韻嫌“隔”而不連,《西平樂》後半闕“十六句隻三葉韻”,嫌“疏”而不密。他說這些“於歌唱之時,容或成為別調,若於吟諷之間,則皆無取焉”。他雖隻論詞,但喜歡連韻和密韻,卻代表著傳統的一般的意見。我們一向以高響的說話和歌唱為“好聽”(見王了一先生《什麼話好聽》一文,《國文月刊》),所以才有這個意見。但是現代的生活和外國的影響磨銳了我們的感覺;我們尤其知道詩重在意義,不隻為了悅耳。那首《酒泉子》的韻倒顯得新鮮而不平凡,那《西平樂》一調的疏韻也別有一種“諧”處。《詞律拾遺》卷六收吳文英的《西平樂》一首,後半闕十六句中有十三個四字短句。這種句式的整齊複遝也是一種“諧”,可以減少韻的負擔。所以“十六句三葉韻”並不為少。

這種疏韻除利用句式的整齊複遝外,還可與句中韻(內韻)和雙聲疊韻等合作,得到新鮮的和諧。疏韻和間韻都有點兒“啞”,但在啞的嚴肅裏,意義顯出了重量。新詩逐行押韻的比較少,大概總是隔行押韻或押間韻。新詩行長,這就見得韻隔遠,押韻疏了。間韻能夠互相調諧,從十四行體的流行可知;隔行押韻,也許加點兒花樣更和諧些。新詩這樣減輕了韻腳的分量,隻是我們有時還不免重讀韻腳的老脾氣。這得靠朗讀運動來矯正。新詩對於韻的態度,是現代生活和外國詩的影響,前已提及。但這新種子,如本篇所敘,也曾在我們的泥土裏滋長過,隻不算欣欣向榮罷了。所以這究竟也是自然的發展。

作舊詩詞曲講究選韻。這就是按著意義選押合宜的韻——指韻部,不指韻腳。周濟《宋四家詞選》緒論中說到各韻部的音色,就是為的選韻。他道:

“東”“真”韻寬平,“支”“先”韻細膩,“魚”“歌”韻纏綿,“蕭”“尤”韻感慨,各具聲響,莫草草亂用。

這隻是大概的說法,有時很得用,但不可拘執不化。因為組成意義的分子很多,韻隻居其一,不可給予太多的分量。韻部的音色固然可以幫助意義的表現,韻部的通押也有這種作用,而後者還容易運用些。作新詩不宜全押本韻,全押本韻嫌太諧太響。參用通押,可以啞些,所謂“不諧之諧”(現代音樂裏也參用不和諧的樂句,正同一理);而且通押時供選擇的韻字也增多。不過現在的新詩作者,押韻並不查詩韻,隻以自己的藍青官話為據,又常平仄通押,倒是不諧而諧的多。不過“諧韻”也用得著。這裏得提到教育部製定的《中華新韻》。這是一部標準的國音韻書,裏麵注明通韻;要諧,押本韻,要不諧,押通韻。有本韻書查查,比自己想韻方便得多。作方言詩自然可用方言押韻,也很新鮮別致的。新詩又常用“多字韻”或帶輕音字的韻,有一種輕快利落的意味;這也在減少韻腳的重量。胡適之先生的“了字韻”創造於新詩的“多字韻”,但他似乎用得太多。

現在舉卞之琳先生《傍晚》這首短詩,顯示一些不平常的押韻的樣式。

倚著西山的夕陽

和呆立著的廟牆

對望著:想要說什麼呢?

又怎麼不說呢?

馱著老漢的瘦驢

匆忙的趕回家去,

忒忒的,足蹄鼓著道兒——

枯澀的調兒!

半空裏哇的一聲

一隻烏鴉從樹頂

飛起來,可是沒有話了,

依舊息下了。

按《中華新韻》,這首詩用的全是本韻。但“驢”與“去”,“聲”與“頂”是平仄通押;“陽”“牆”“驢”“頂”都是跨句韻,“麼呢”“說呢”,“道兒”“調兒”,“話下”“下了”,都是“多字韻”。而“麼”“去”“下”都是輕音字,和非輕音字相押,為的順應全詩的說話調。輕音字通常隻作“多字韻”的韻尾,不宜與非輕音字押韻;但在要求輕快流利的說話的效用時,也不妨有例外。

詩的語言

一、詩是語言

普通人多以為詩是特別的東西,詩人也是特別的人。於是總覺得詩是難懂的,對它采取幹脆不理的態度,這實在是詩的一種損失。其實,詩不過是一種語言,精粹的語言。

1.詩先是口語:最初詩是口頭的,初民的歌謠即是詩,口語的歌謠,是遠在記錄的詩之先的,現在的歌謠還是詩。今舉對唱的山歌為例:“你的山歌沒得我的山歌多。我的山歌幾籮篼。籮篼底下幾個洞,唱的沒有漏的多。”“你的山歌沒得我的山歌多。我的山歌牛毛多。唱了三年三個月,還沒唱完牛耳朵。”

兩邊對唱,此歇彼繼,有挑戰的意味,第一句多重複,這是詩;不過是較原始的形式。

2.詩是語言的精粹:詩是比較精粹的語言,但並不是詩人的私語,而是一般人都可以了解的。如李白《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這四句詩很易懂。而且千年後仍能引起我們的共鳴。因為所寫的是“人”的情感,用的是公眾的語言,而不是私人的私語。孩子們的話有時很有詩味,如:

院子裏的樹葉已經巴掌一樣大了,爸爸什麼時候回來呢?

這也見出詩的語言並非私人的私語。

二、詩與文的分界

1.形式不足盡憑:從表麵看,似乎詩要押韻,有一定形式。但這並不一定是詩的特色。散文中有時有詩。詩中有時也有散文。

前者如:

曆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

(李商隱)

向你倨,你也不削一塊肉;向你恭,你也不長一塊肉。

(傅斯年)

後者如: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邱遲)

我們最當敬重的是瘋子,最當親愛的是孩子,瘋子是我們的老師,孩子是我們的朋友。我們帶著孩子,跟著瘋子走向光明。

(傅斯年)

頌美黑暗。謳歌黑暗。隻有黑暗能將這一切都消滅調和於虛無混沌之中。沒有了人,沒有了我,更沒有了世界。

(冰心)

上麵舉的例子,前兩個雖是詩,意境卻是散文的。後三個雖是散文,意境卻是詩的。又如歌訣,雖具有詩的形式,卻不是詩,如:

平聲平道莫低昂,上聲高呼猛烈強,去聲分明哀遠道,入聲短促急收藏。

諺語雖押韻,也不是詩。如:

病來一大片,病去一條線。

2.題材不足限製:題材也不能為詩、文的分界。五四時代,曾有一回“醜的字句”的討論。有人主張“洋樓”,“小火輪”,“革命”,“電報”……不能入詩;世界上的事物,有許多許多——無論是少數人的,或多數人所習聞的事物——是絕對不能入詩的。但他們並沒有從正麵指出哪些字句是可以人詩的,而且上麵所舉出的事物未嚐不可入詩。如邵瑞彭的詞:

電掣靈蛇走,雲開怪蜃沉,燭天星漢壓潮音,十美燈船,搖蕩大珠林。

(《詠輪船》)

這能說不是“詩”嗎?

3.美無定論:如果說“美的東西是詩”,這句話本身就有語病;因為不僅是詩要美,文也要美。

大概詩與文並沒有一定的界限,因時代而定。某一時代喜歡用詩來表現,某一時代卻喜歡用文來表現。如,宋詩之多議論,因為宋代散文發達;這種發議論的詩也是詩。白話詩,最初是抒情的成分多,而抗戰以後,則散文的成分多,但都是詩。現在的時代還是散文時代。

三、詩緣情

詩是抒情的。詩與文的相對的分別,多與語言有關。詩的語言更經濟,情感更豐富。達到這種目的的方法:

1.暗示與理解:用暗示,可以用經濟的字句,表示或傳達出多種的意義來,也就是可以增加情感的強度。如辛稼軒的詞: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

這詞是辛稼軒和他兄弟分別時作的,其中所引用的兩個別離的故事之間沒有橋梁;如果不懂得故事的意義,就不能把它們湊合起來,理解整個兒的意思,這裏需要讀者自己來搭橋梁,來理解它。又如朱熹的《觀書有感》: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

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也完全是用暗示的方法,表示讀書才能明理。

2.比喻與組織:從上段可以看出,用比喻是最經濟的辦法,一個比喻可以表達好幾層意思。但讀詩時,往往會覺得比喻難懂,比喻又可分:

(1)人事的比喻:比較容易懂。

(2)曆史的比喻(典故):比較難懂。

新詩中用比喻的例子,如卞之琳的《音塵》:

綠衣人熟稔的按門鈴,

就按在住戶的心上:

是遊過黃海來的魚?

是飛過西伯利亞來的雁?

“翻開地圖看。”遠人說。

他指示我他所在的地方

是哪條虛線旁的那個小黑點。

如果那是金黃的一點,

如果我的座椅是泰山頂,

在月夜,我要你猜你那兒

準是一個孤獨的火車站。

然而我正對一本曆史書。

西望夕陽裏的鹹陽古道,

我等到了一匹快馬的蹄音。

在這首詩裏,作者將那個小黑點形象化、具體化,用了“魚”和“雁”的典故,又用了“泰山”和“火車站”作比喻,而“夕陽”“古道”,來自李白《憶秦娥》:“樂遊原上清秋節,鹹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也是一種比喻,用古人的傷別的情感喻自己的情感。

詩中的比喻有許多是詩人自己創造出來的,他們從經驗中找出一些新鮮而別致的東西來作比喻。如:陳散原先生的“鄉縣醬油應染夢”,“醬油”亦可創造比喻。可見隻要有才,新警的比喻是俯拾即是的。

四、組織

1.韻律:詩要講究音節,舊詩詞中更有人主張某種韻表示某種情感者,如周濟《宋四家詩詞敘論》:

陽聲字多則沉頓,陰聲字多則激昂,重陽間一陰,則柔而不靡,重陰間一陽,則高而不危。

東、真韻寬平,支、先韻細膩,魚、歌韻纏綿,蕭、尤韻感慨,各具聲響。

2.句式的複遝和倒置:因為詩是發抒情感的,而情感多是重複迂回的,如《古詩十九首》: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離別。

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麵安可知。

這幾句都表示同一個意思——相隔之遠,可算一種複遝。句式的複遝又可分字重與意重。前者較簡單,後者較複雜。歌謠與故事也常用複遝,因為複遝可以加強情調,且易於記誦。如李商隱詩: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這也是複遝,但比較的曲折了。

新詩如杜運燮《滇緬公路》:

……路永遠使我們興奮,

都來歌唱嗬!

這是重要的日子,

幸福就在手頭。

看它,

風一樣有力,

航行綠色的田野,

蛇一樣輕靈,

從茂密的草木間盤上高山的背脊,

飄行在雲流中,

儼然在飛機的座艙裏,發現新的世界,

而又鷹一般敏捷,

畫幾個優美的圓弧

降落下箕形的溪穀,

傾聽村落裏安息前歡愉的匆促,

輕煙的朦朧中,

溢著親密的呼喚,

人性的溫暖,

有時更懶散,

沿著水流緩緩走向城市,

而就在粗糙的寒夜裏,

荒冷而空洞,

也一樣負著全民族的食糧,

載重車的黃眼滿山搜索,

搜索著跑向人民的渴望;

沉重的橡皮輪不絕滾動著,人民興奮的脈搏,

像一塊石子一樣,

覺得為勝利盡忠而驕傲;

微笑了,在滿足而微笑著的星月下麵,

微笑了,在豪華的凱旋日子的好夢裏……

一方麵用比喻使許多事物形象化、具體化;一方麵寫全民族的情感,仍不離詩的複遝的原則:複遝的寫民族抗戰的勝利。

句式之倒置:在引起注意。如:

竹喧歸浣女。

3.分行:分行則句子的結構可以緊湊一點,可以集中讀者的邊際注意。詩的用字須經濟。如王維的: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十字,是一幅好畫,但比畫表現得多,因為這兩句詩中的“直”“圓”是動的過程,畫是無法表現的。

五、傳達與了解

1.傳達是不完全的:詩雖不如一般人所說的難懂,但表達時,不是完全的。如比喻或用典時往往不能將意思或情感全傳達出來。

2.了解也是不完全的:因為讀者讀詩時的心情,和周遭的情景,對讀者對詩的了解都有影響。往往因心情或情景的不同,了解也不同。

詩究竟是不是如—般人所說的帶有神秘性,有無限可能的解釋呢?這是很不容易回答的。但有一點可以說:我們不能離開字句及全詩的連貫去解釋詩。

詩與感覺

詩也許比別的文藝形式更依靠想象;所謂遠,所謂深,所謂近,所謂妙,都是就想象的範圍和程度而言。想象的素材是感覺,怎樣玲瓏縹緲的空中樓閣都建築在感覺上。感覺人人有,可是或敏銳,或遲鈍,因而有精粗之別。而各個感覺間交互錯綜的關係,千變萬化,不容易把捉,這些往往是稍縱即逝的。偶爾把捉著了,要將這些組織起來,成功一種可以給人看的樣式,又得有一番功夫,一副本領。這裏所謂可以給人看的樣式便是詩。

從這個立場看新詩,初期的作者似乎隻在大自然和人生的悲劇裏去尋找詩的感覺。大自然和人生的悲劇是詩的豐富的泉源,而且一向如此,傳統如此。這些是無盡寶藏,隻要眼明手快,隨時可以得到新東西。但是花和光固然是詩,花和光以外也還有詩,那陰暗,潮濕,甚至黴腐的角落兒上,正有著許多未發現的詩。實際的愛固然是詩,假設的愛也是詩。山水田野裏固然有詩,燈紅酒釅裏固然有詩,任一些顏色,一些聲音,一些香氣,一些味覺,一些觸覺,也都可以有詩。驚心觸目的生活裏固然有詩,平淡的日常生活裏也有詩。發現這些未發現的詩,第一步得靠敏銳的感覺,詩人的觸角得穿透熟悉的表麵向未經人到的底裏去。那兒有的是新鮮的東西。聞一多、徐誌摩、李金發、姚蓬子、馮乃超、戴望舒各位先生都曾分別向這方麵努力。而卞之琳、馮至兩位先生更專向這方麵發展;他們走得更遠些。

假如我們說馮先生是在平淡的日常生活裏發現了詩,我們可以說卞先生是在微細的瑣屑的事物裏發現了詩。他的《十年詩草》裏處處都是例子,但這裏隻能舉一兩首。

淘氣的孩子,有辦法:

叫遊魚齧你的素足,

叫黃鸝啄你的指甲,

野薔薇牽你的衣角……

白蝴蝶最懂色香味,

尋訪你午睡的口脂。

我窺候你渴飲泉水,

取笑你吻了你自己。

我這八陣圖好不好?

你笑笑,可有點不妙,

我知道你還有花樣!

哈哈!到底算誰勝利?

你在我對麵的牆上

寫上了“我真是淘氣”。

(《淘氣》,《裝飾集》)

這是十四行詩。三四段裏活潑的調子。這變換了一般十四行詩的嚴肅,卻有它的新鮮處。這是情詩,蘊藏在“淘氣”這件微瑣的事裏。遊魚的齧,黃鸝的啄,野薔薇的牽,白蝴蝶的尋訪,“你吻了你自己”,便是所謂“八陣圖”;而遊魚,黃鸝,野薔薇,白蝴蝶都是“我”“叫”它們去做這樣那樣的,“你吻了你自己”,也是“我”在“窺候”著的,“我這八陣圖”便是治“淘氣的孩子”——“你”——的“辦法”了。那“齧”,那“啄”,那“牽”,那“尋訪”,甚至於那“吻”,都是那“我”有意安排的,那“我”其實在分享著這些感覺。陶淵明《閑情賦》裏道:

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

悲行止之有節,空委棄於床前。

願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

悲高樹之多陰,慨有時而不同。

感覺也夠敏銳的。那親近的願心其實跟本詩一樣,不過一個來得迫切,一個來得從容罷了。“你吻了你自己”也就是“你的影子吻了你”;遊魚、黃鸝、野薔薇、白蝴蝶也都是那“你”的影子。憑著從遊魚等等得到的感覺去想象“你”;或從“你”得到的感覺叫“我”想象遊魚等等;而“我”又“叫”遊魚等等去做這個那個,“我”便也分享這個那個。這已經是高度的交互錯綜,而“我”還分享著“淘氣”。“你”“寫下了”“我真是淘氣”,是“你”“真是淘氣”,可是“我對麵”讀這句話,便成了“‘我’真是淘氣”了。那治“淘氣、的孩子”——“你”——的“八陣圖”,到底也治了“我”自己。“到底算誰勝利?”瞧“我”為了“你”這些顛顛倒倒的!這一個回環複遝不是鍾擺似的來往,而是螺旋似的鑽進人心裏。

《白螺殼》詩(《裝飾集》)裏的“你”“我”也是交互錯綜的一例。

空靈的白螺殼,你,

孔眼裏不留纖塵,

漏到了我的手裏,

卻有一千種感情:

掌心裏波濤洶湧,

我感歎你的神工,

你的慧心啊,大海,

你細到可以穿珠!

可是我也禁不住:

你這個潔癖啊,唉!(第一段)

玲瓏,白螺殼,我?

大海送我到海灘,

萬一落到人掌握,

願得原始人喜歡,

換一隻山羊還差

三十分之二十八;

倒是值一隻蟠桃。

怕給多思者撿起,

空靈的白螺殼,你

卷起了我的愁潮!(第三段)

這是理想的人生(愛情也在其中),蘊藏在一個萎瑣的白螺殼裏。“空靈的白螺殼”“卻有一千種感情”,象征著那理想的人生——“你”。“你的神工”,“你的慧心”的“你”是“大海”,“你細到可以穿珠”的“你”又是“慧心”,而這些又同時就是那“你”。“我”?“大海送我到海灘”的“我”,是代白螺殼自稱,還是那“你”。最願老是在海灘上,“萬一落到人掌握”,也隻是“願得原始人喜歡”,因為自己一點用處沒有——換山羊不成,“值一隻蟠桃”,隻是說一點用處沒有。原始人有那股勁兒,不讓現實糾纏著,所以不在乎這個。隻“怕給多思者撿起”,怕落到那“我的手裏”。可是那“多思者”的“我”“撿起”來了,於是乎隻有歎息:“你卷起了我的愁潮!”“愁潮”是現實和理想的衝突;而“潮”原是屬於“大海”的。

請看這一湖煙雨

水一樣把我浸透,

像浸透一片鳥羽。

我仿佛一所小樓

風穿過,柳絮穿過,

燕子穿過像穿梭,

樓中也許有珍本,

書葉給銀魚穿織

從愛字通到哀字——

出脫空華不就成!(第二段)

我夢見你的闌珊:

簷溜滴穿的石階,

繩子鋸缺的井欄……

時間磨透於忍耐!

黃色還諸小雞雛,

青色還諸小碧梧,

玫瑰色還諸玫瑰,

可是你回顧道旁,

柔嫩的薔薇刺上

還掛著你的宿淚。(第四段完)

從“波濤洶湧”的“大海”想到“一湖煙雨”,太容易“浸透”的是那“一片鳥羽”。從“一湖煙雨”想到“一所小樓”,從“穿珠”想到“風穿過,柳絮穿過,燕子穿過像穿梭”,以及“書葉給銀魚穿織”;而“珍本”又是從藏書樓想到的。“從愛字通到哀字”,“一片鳥羽”也罷,“一所小樓”也罷,“樓中也許有的”的“珍本”也罷,“出脫空華(花)”,一場春夢!雖然“時間磨透於忍耐”,還隻“夢見你的闌珊”。於是“黃色還諸小雞雛……”,“你”是“你”,現實是現實,一切還是一切。可是“柔嫩的薔薇刺上”帶著宿雨,那是“你的宿淚”。“你”“有一千種感情”,隻落得一副眼淚;這又有什麼用呢?那“宿淚”終於會幹枯的。這首詩和前一首都不顯示從感覺生想象的痕跡,看去隻是想象中一些感覺,安排成功複雜的樣式。——“黃色還諸小雞雛”等三行可以和馮至先生的

銅爐在向往深山的礦苗,

瓷壺在向往江邊的陶泥,

它們都像風雨中的飛鳥

各自東西。

(《十四行集》),二一)

對照著看,很有意思。

《白螺殼》詩共四段,每段十行,每行一個單音節,三個雙音節,共四個音節。這和前一首都是所謂“勻稱”“均齊”的形式。卞先生是最努力創造並輸入詩的形式的人,《十年詩草》裏存著的自由詩很少,大部分是種種形式的試驗,他的試驗可以說是成功的。他的自由詩也寫得緊湊,不太參差,也見出感覺的敏銳來,《距離的組織》便是一例。他的《三秋草》裏還有一首《過路居》,描寫北平一間人力車夫的茶館,也是自由詩,那些短而精悍的詩行由會話組成,見出平淡的生活裏蘊藏著的悲喜劇。那是近乎人道主義的詩。

詩與幽默

舊詩裏向不缺少幽默。南宋黃徹《溪詩話》雲:

子建稱孔北海文章多雜以嘲戲;子美亦“戲效俳諧體”,退之亦有“寄詩雜詼俳”,不獨文舉為然。自東方生而下,禰處士、張長史、顏延年輩往往多滑稽語。大體材力豪邁有餘用之不盡,自然如此。……《坡集》類此不可勝數。《寄蘄簟與蒲傳正》雲:“東坡病叟長羈旅,凍臥饑吟似饑鼠。倚賴東風洗破衾,一夜雪寒披故絮。”《黃州》雲:“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將之湖州》雲:“吳兒膾縷薄欲飛,未去先說饞涎垂。”又,“尋花不論命,愛雪長忍凍。天公非不憐,聽飽即喧哄”。……皆斡旋其章而弄之,信恢刃有餘,與血指漢顏者異矣。

這裏所謂滑稽語就是幽默。近來讀到張駿祥先生《喜劇的導演》一文(《學術季刊》文哲號),其中論幽默很簡明:“幽默既須理智,亦須情感。幽默對於所笑的人,不是絕對的無情;反之,如西萬提斯之於吉訶德先生,實在含有無限的同情。因為說到底,幽默所笑的不是第三者,而是我們自己。……幽默是溫和的好意的笑。”黃徹舉的東坡詩句,都在嘲弄自己,正是幽默的例子。

新文學的小說、散文、戲劇各項作品裏也不缺少幽默,不論是會話體與否;會話體也許更便於幽默些。隻詩裏幽默卻不多。我想這大概有兩個緣由:一是一般將詩看得太嚴重了,不敢幽默,怕褻瀆了詩的女神。二是小說、散文、戲劇的語言雖然需要創造,卻還有些舊白話文,多少可以憑借;隻有詩的語言得整個兒從頭創造起來。詩作者的才力集中在這上頭,也就不容易有餘暇創造幽默。這一層隻要詩的新語言的傳統建立起來,自然會改變的。新詩已經有了二十多年的曆史,看現在的作品,這個傳統建立的時間大概快到來了。至於第一層,將詩看得那麼嚴重,倒將它看窄了。詩隻是人生的一種表現和批評;同時也是一種語言,不過是精神的語言。人生裏短不了幽默,語言裏短不了幽默,詩裏也該不短幽默,才是自然之理。黃徹指出的情形,正是詩的自然現象。

新詩裏純粹的幽默的例子,我隻能舉出聞一多先生的《聞一多先生的書桌》一首:

忽然一切的靜物都講話了,

忽然書桌上怨聲騰沸:

墨盒呻吟道“我渴得要死!”

字典喊雨水漬濕了他的背;

信箋忙叫道彎痛了他的腰;

鋼筆說煙灰閉塞了他的嘴,

毛筆講火柴燃禿了他的須,

鉛筆抱怨牙刷壓了他的腿;

香爐咕嘍著“這些野蠻的書

早晚定規要把你擠倒了!”

大鋼表歎息快睡鏽了骨頭;

“風來了!風來了!”稿紙都叫了;

筆洗說他分明是盛水的,

怎麼吃得慣臭辣的雪茄灰;

桌子怨一年洗不上兩回澡,

墨水壺說“我兩天給你洗一回”。

“什麼主人?誰是我們的主人?”

一切的靜物都同聲罵道。

“生活如果是這般的狼狽,

倒還不如沒有生活的好!”

主人咬著煙鬥迷迷的笑,

“一切的眾生應該各安其位。

我何曾有意的糟蹋你們,

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內。”

(《死水》)

這裏將靜物擬人,而且使書桌上的這些靜物“都講話”:有的是直接的話,有的是間接的話,互相映襯著。這夠熱鬧的。而不止一次的矛盾的對照更能引人笑。墨盒“渴得要死”,字典卻讓雨水濕了背;筆洗不盛水,偏吃雪茄灰;桌子怨“一年洗不上兩回澡”,墨水壺卻偏說兩天就給他洗一回。“書桌上怨聲騰沸”,一切的靜物都同聲罵”,主人卻偏“眯眯的笑”;他說“一切的眾生應該各安其位”,可又縮回去說“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內”。這些都是矛盾的存在,而最後一個矛盾更是全詩的極峰。熱鬧,好笑,主人嘲弄自己,是的;可是“一切的眾生應該各安其位”,見出他的抱負,他的身份——他不是一個小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