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3月天津人生與文學社出版的《朱湘書信集》中收錄“致霓君”四封,均寫於作者留學期間,故本書將其並入“海外寄霓君”一輯。
海外寄霓君 附一
你的照片雖然照得很好看,到底不如見麵之時,我能聽見你講話。
我愛:
我前幾天看到一件很有趣味的東西,一尺長的魚,一陣總有幾十個,在船走過的時候,飛起來。它們能飛幾丈,幾十丈遠,飛時翅膀看得很清楚。魚是很好看,可惜我不能抓住一條寄回給你看看。前天在檀香山,船停一天,我們大家多上岸玩。在一個“魚介博物館”內看到許多希奇古怪的東西,有雞一樣大的蝦子,兩個大鉗子,還有各種各樣的魚,有的扁的隻有三分厚;圓的像一個桃子,有些嘴長得特別長,好像臭蟲同豬的嘴一樣。魚的顏色更是好看得不得了,有些黑花上麵滿是黃點子,好像豹皮一般;有些上半截鵝黃,下半截淡青,好像女人穿的衣裳同裙子,腰間還有兩條黑條子,那就像係一條黑緞邊的淡青腰帶。妹妹,我的妹妹,你說這好看不?這些魚印的有照片,我已經買了一份。等到到了學校之處,寄信方便之時,我就寄給你看看,收著——不過這些照片比起活的來,差得遠了。因為活的身體透明,並且在水中遊來遊去,極其靈活,正像你的照片雖然照得很好看,到底不如見麵之時,我能聽見你講話。
我不曾離開上海的時候,一個人住在青年會,極其想你,做了一首詩。一直想寫給你看,偏偏事情太忙不能有時候寫下來。如今很閑空,我的精神又好,所以就此寫出來:
戍卒
邊關綠草被秋風一夜吹黃,
戈壁的平沙連天鋪起濃霜,
冷氣悄無聲將雲逐過穹蒼——
我披起冬裳,
不覺想到家鄉。
家鄉現在是田中彌漫禾香,
閃動的鐮刀似蠶食過青桑,
朱紅的柿子累累葉底深藏。
雞雛在穀場,
噪著爭拾餘糧。
燈擎光似豆照她坐在機旁,
一絲絲的黑影在牆上奔忙,
秋蟲畏冷倚牆根切切淒傷。
兒子臥空床
夢中時喚爺娘。
一聲雁叫拖曳過塞冷關荒。
它攜侶呼朋同去暖的南方,
在絮白蘆花之內偃臥常羊。
獨留我徊徨
在這蕭索邊疆。
這首詩大意是說丈夫出外當兵(戍卒),秋天冷了,穿起妻子替他作的棉衣,不覺想起家鄉來。(第一段)他想秋天家鄉正是割稻子的時候。(第二段)到了夜間,妻房一定是對著燈光在機子旁邊坐著織布,他們兩個生的小孩子一定是睡在那張本來是三個人臥的床上,在夢中還叫父親呢,那知道父親如今是在萬裏之外了!(第三段)這父親聽到一聲雁叫,便自思道:“這鳥兒尚且能帶著母鳥去南邊避寒,偏我不能回家,這是多苦的事呀!(第四段)這首詩有些字怕你不知意思,我就解釋一下:邊關是長城,戈壁是蒙古的大沙漠之名稱,在長城北,穹蒼是天,彌漫是充滿,鐮刀是割稻,累累是多,雞雛是小雞,燈擎是點燈芯的豆油燈,塞,關都是長城,攜是帶,侶是伴,就是妻子,(母雁)絮白蘆花是同棉花一樣白的蘆花,常羊是遊玩,徊徨是徘徊,就是走來走去,蕭索是荒涼,邊疆是靠近外國的地方。
海外寄霓君 附二
我替你取的號叫霓君(這兩個字我如今多麼親多麼愛)是因為你的名字叫采雲……
我愛:
小東要雇奶媽,就早已囑咐過了,不必再提。小沅定名叫海士,因為他是上海懷的,士就是讀書人,士農工商的士。從前孔夫子說過一句話,叫作“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意思就是說,慈善的人愛山,因山是結實的;聰明人愛水,因為水是流動的:小沅是海水旁邊懷的,我替他起個號叫伯智,就是希望他作一個聰明的人。“伯”是行大,聰明的人同尖巧的人不一樣。聰明的人向大地方看,尖巧的人隻看小的,尖巧人隻是想著害人。小東定名叫雪,因為你到北京,頭一次看見雪,剛巧那時你便懷了小東。並且雪是很美的一件東西,它好像一朵花,幹的雪你仔細看一看就知道他是六角形,好像一朵花有六瓣花瓣,所以古人說“雪花六出”。她號燕支(燕字讀作煙字一樣,不是燕子的燕)因為古時候有一坐山,叫燕支,在北方古代匈奴國的皇後她們不叫皇後,叫閼氏,(就是燕支這二字)便是因為此故。小東是在北方懷的,所以號叫這個。我替你取的號叫霓君(這兩個字我如今多麼親多麼愛)是因為你的名字叫采雲,你看每天太陽出來時候或是落山時候,天上的雲多麼好看,時而黃,時而紅,時而紫,五采一般(彩字同)這些雲也叫作霓,也叫作霞。(從前我替你取號叫季霞,是同一道理,但是不及霓君更雅。)古代女子常有叫什麼君的,好像王昭君便極其有名。說到這裏,我可以告訴你一個笑話:從前漢朝有一文人,叫東方朔(姓東方,名朔)這人極其好開玩笑,有一天皇帝祭地皇菩薩(這祭叫社),不用說,桌上自然是供一大塊豬肉了,這塊肉(大半是半個豬,或者整個)照規矩祭完神以後,由皇帝下令,叫大官分了帶回家去,有一次這位東方先生性子急(不知是不是他的太太叫他十二點鍾回去吃中飯,那天祭祀費時太多,已經一兩點鍾了,他怕回去太遲,太太要不依,說他隻管自己,不顧別人等他,或者說他偷去會女相好,談話談忘記掉了,不記得回來吃飯了。)無論如何,總是他過於性急,不等漢武帝下令,他自己就在身邊拔下了寶劍來(古人身邊都帶寶劍)在豬肉上頭割了一塊就走。但是被皇帝知道了,叫他說出道理,知若說不出,便推出午門斬首。(這自然是皇帝同他開玩笑,因為皇帝很喜歡他說笑話)這位東方先生毫不在乎的說:我割肉你應當誇獎我才對,為何反來責備我呢?你看我拔出劍來就割,這是多麼勇敢!我割的剛好是自家份內應得的,不會割別人的一點、,這是多麼清廉!拿肉回去給我的“細君”,這又是多麼仁愛!細君就是“小皇帝”,“小先生”,就是說的他太太。皇帝一場大笑,放他走了,並且叫人跟著送了一隻整豬到他家裏去。東方先生的太太自然是說不出的快活。本想罵她的先生一場的,也不罵了。這是提起君字,想到的一段故事。以後作文章的人讀書的人叫妻子作細君,便是這樣起來的。這個故事,我的霓君,我的細君;我的小皇帝,你看這有點趣味嗎?我如今在外國省儉自己,寄錢給你,別的同學是不單不寄錢回家,有時還要家裏寄錢,你看我比起東方朔先生來,也差不多吧?我想我寄回家的錢,總不止買一頭豬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