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海幽光錄
吾粵濱海之南,亡國之際,人心尚已!苦節艱貞,發揚馨烈,雄才瑰意,智勇過人。餘每於殘籍見之,隨即抄錄。古德幽光,寧容沉晦?奈何今也有誌之士,門戶齕,狺狺嗷嗷;長婦姹女,皆競侈邪。思之能勿涔涔墮淚哉?船山有言:\"末俗相率而為偽者,蓋有習氣而無性氣也!\"吾亦欲與古人可誦之詩,可讀之書,相為浹洽而潛移其氣,自有見其本心之日昧者。是亦可以悔矣。
僧祖心,博羅人,禮部尚書韓文恪公長子。少為名諸生,才高氣盛,有康濟天下之誌。年二十六,忽棄家為僧,禪寂於羅浮匡廬者久之。乙酉,至南京,會國再變,親見諸士大夫死事狀,紀為私史。城邏發焉,被拷治,慘甚。所與遊者忍死不一言。法當誅死,會得減,充戍沈陽。痛家而哦,或歌或哭,為詩數十百篇,命曰《剩詩》。其痛傷人倫之變,感慨家國之亡,至性絕人,有士大夫之所不能及者。讀其詩而種族之愛,油然以生焉。蓋其人雖居世外,而自喪亂以來,每以淟涊苟全,不得死於家國,以見諸公於地下為憾。而其弟麟,,驪以抗節,叔父日欽,從兄如琰,從子子見、子亢以戰敗,寡姊以城陷,妹以救母,婦以不食,驪婦以飲刃,皆死。即仆從婢媵,亦多有視死如歸者。一家忠義,皆有以慰夫師之心。嗟夫!聖人不作,大道失而求諸禪;忠臣孝子無多,大義失而求諸僧;《春秋》已亡,褒貶失而求諸詩。以禪為道,道之不幸也;以僧為忠臣孝子,士大夫之不幸也;以詩為《春秋》,史之不幸也。《剩詩》有曰:
人鬼不容發,安能複遲遲。
努力事前路,勿為兒女悲。
又曰:
地上反淹淹,地下多生氣。
嗚呼!亦可以見其誌矣!
零丁山人,姓李,名正,字正甫,番禺諸生也。丙戌城破,其父及於難,山人乃髡首自名今日僧,遁居零丁之山。遇哀至,放聲曼歌,歌文文山《正氣》之篇,歌已而哭,哭複歌。四顧無人,輒欲投身大洋以死,與崖門諸忠烈魂同遊。既又自念:吾布衣之士耳,與其死於父,何如生於君?死無父則無子,斯死父矣。生於君則有臣,其尚可以致吾之命,而遂吾之誌也乎?於是棄僧服而返。性好獨坐,然亦非習為禪觀者。一室深閉,人莫知其所為。竊窺之,每一剪發,即以紙錢包裹,具衣冠上山焚去,哭之嗚咽。試問之。則曰:\"吾發欲還之父母也;全歸之未能,故傷之耳。\"酒酣慷慨為詩,有曰:
身當病後哀歌短,家自亡來骨肉輕。
又曰:
多病一身堪久客,故園諸弟尚重圍。
又曰:
夜夜哀魂同夢父,年年孤影愧稱兄。
又曰:
當天落日愁無影,到地悲風壯有聲。
皆悲酸慘絕,如猿吟鶴唳,不堪入耳。久之,鬱鬱竟以死,年三十七。悲夫正甫!士之不幸,其至此耶?生既無可奮其才,死而患孝之心又不白,後之人其終以正甫為何如人耶?其為桑門也,臣之終;其棄桑門也,子之始。終始之間,嗚呼,難言之矣!正甫一字零丁,零丁亦大洋名。自文文山一至,數百年乃有正甫以哀歌招其魂魄,文山亦幸矣哉!
女以烈見,不幸也;而烈以魂見,使人得傳其名氏,則猶為大幸。初廣州有周生者,於市買得一衣,丹穀鮮好,置之於床。夜將寢,褰幃忽見少女,驚而問之。女曰:\"毋近,我非人也。\"生懼趨出。比曉,閭裏爭來觀之,聞其聲,若近若遠,久之而形漸見,姿容綽約,有陰氣籠之,若在輕塵。謂觀者曰:\"妾博羅韓氏處女也,城破,被清兵所執,見犯不從,觸刃而死。衣平日所著,故附而來耳。\"屈翁山哀之以辭曰:
彼綃者衣兮,水之不能濡,
美人之血紅如荼兮。
彼衣者綃兮,火之不能熱,
美人之心皎如雪兮。
毋留我綃兮,吾魄與之而東飄兮。
毋留我衣兮,吾魄與之而西飛兮。
噫嘻烈兮,不自言之而誰之知兮。
增城湛翼銜之女,及笄,受聘吳氏子。丙戌,廣州不守,女投井而死。吳生欲迎喪以歸,其親串止之。有李生曰:\"凡女子許嫁字而笄之,死則以成人之喪禮之;況死於節者乎?\"於是吳生迎喪以歸。一夕月明,李見一好女子,身被濕衣,前拜曰:\"妾湛氏女也,非君執議,遊魂無依矣。請賦詩誌妾之死。\"言畢而滅。屈翁山撫琴為之操曰:
嗚呼嘻,井之陰陰兮,
美人以其魂嫁猶不沉兮。
匪一日之沉兮,
何以得君子百年之心兮。
謝君之友兮,
以禮而合幽冥之瑟琴兮。
甲寅春,廣州有請覘仙者,忽有自署蘇氏者來。問其誰。曰:\"妾廣州繡花街人,年十七,嫁汪叔孟季子。庚寅冬,城破,吾父被殺。吾以幾擊清兵破頭額,因磔我而死。\"屈翁山為之歌曰:
擊奴擊奴,
奴雖不死已碎顱,腦血可以濺吾夫。
纖纖女手有霹靂,泰山難與秋毫敵。
丈夫何必是荊軻,死為鬼雄隨所擊。
林氏者,廣州之河南鄉人。丙戌城破,投珠江而死。番禺羅賓王吊之,有曰:
黃泉隨母逝,白璧為夫全。
抱玉雲飄海,沉珠月在淵。
李氏者,番禺三元市人。庚寅,廣州被圍,胡騎抄掠得之,不辱,賦詩十章而縊,有曰:
恨絕當時步不前,追隨夫婿越江邊。
雙雙共入桃花水,化作鴛鴦亦是仙。
詠其辭,其夫必先自沉者。
丁亥某月,益陽王遇害廣州,妃某氏,色美,清兵欲妻之。妃曰:\"王,故夫也,亟具棺衾,得盡一哀,以事新者,當無複恨。\"兵出市棺衾,妃陰置小刀數十衵衣中,整刃外向,喪服哭泣視含殮,與兵出葬北山。既畢,兵遽前犯妃,妃大罵。兵怒,抱持益急,身數十處觸刃,血漉漉仆地。妃乃反刃自殺。屈翁山為歌雲:
為我殮王,送之北邙。
逝將從汝,不惜新喪。
王魄已歸土,同穴終何補。
利刃懷滿身,欲切奴為脯。
奴血何淋漓,痛楚莫予侮。
自剄以報王,黃泉相鼓舞。
王桂卿,廣州人,為張參將之妾。丙戌,年始二十。清兵至,拜辭其夫,彈琵琶一曲,自經死。鄺湛若吊之,有曰:
墮樓未散香煙夢,披發猶存石鼓歌。
雁柱隻今餘玳甲,為憐落木晚風多。
張家玉,號芷園,東莞人。中崇禎癸未科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甲申,闖賊破京師,家玉抵書罵賊。賊縛之,使兩武士夾之,問以故。家玉年少貌秀拔,聲巨詞辯。賊歎曰:\"吾殺此曹多矣,臨死嘶戰,不能作一語;未有若此人者。\"竟釋不殺。家玉慮不得脫,乃偽為文譽賊,乘間南走金陵。會柄國者方借周鍾等案,以傾東林諸君子;而家玉與周鍾同館,又出周文忠公鳳翔之門,益惡之,竟羅織削籍。居錢塘,與總兵鄭鴻逵,副使蘇觀生等,同護唐王至閩;閩人立之,遂相蘇觀生,以家玉為侍講,尋兼兵科,參永勝伯鄭彩軍駐邵武。家玉先驅抵廣信,戰許灣,頗捷,遂解福州之圍。丙戍正月,被圍於新城,力戰得出,加僉都禦史,開府廣信。與鄭彩議不合,自請回粵招募。八月,至鎮平,諭山賊黃海如等,降其眾數萬。簡精銳萬人,為武興營,餘散遣之。會清軍至赤山阪;聞上杭敗信,兵心已解,兼餉盡,潰歸東莞,居大父喪。
蘇觀生立唐王弟聿於廣州,以兵部侍郎召,家玉辭不拜。十二月,廣州破,巡撫佟養甲素聞家玉名,遣副使張元琳即家召之。家玉衣冠出見,責張元琳以大義。張元琳亦癸未榜,與家玉同為庶吉士者也,歸報佟養甲,複飛書諭之。家玉答書有曰:\"孔門高弟,太祖孤臣,如玉其人,安可以不賢之招招之乎?生殺榮辱,惟公命。\"家玉既義不肯屈,其師林洊複讚其起兵。會舊蕉到二鄉以被掠與官兵相攻擊,殺數百人。家玉與何不凡,莫子元等約,以大舟來迎。家玉出舊賜幢蓋麾葆,鼓吹登舟,襲東莞城;入之,執其新令,籍降紳李覺斯等家以犒士。騰檄遠近,所在嘯聚以應,時丁亥三月十四日也。十七日,清軍至,大戰於萬家租,遂陷東莞,家玉走到。清總兵李成棟攻到三日,破而屠之,家玉祖母陳氏,母黎氏,妹石寶,俱赴水死。妻彭氏被執不屈,斷股而死。家玉走西鄉,大豪陳文豹聚兵二千人保境,奉家玉進克新安縣,殺千餘人。四月十日,清軍攻西鄉,不克。
家玉遣兵襲東莞,戰於赤岡。五月,複自率兵攻東莞,不克,卻歸西鄉。李成棟大軍至,攻圍數日,互有殺傷。已而舟師敗,家玉走,夜經萬家租,視其家廟已毀,祖墓發掘,張氏族屠戮殆盡,拜哭而去。張氏為唐殿中監張九皋之後,宋末遷居東莞,地倚大江麵四百三十二峰;先輩謂必生大忠孝人,主持名教者,十七傳而生家玉。同邑李覺斯以家玉籍其家,恨之刺骨,倡為厭勝之說,毀廟發塚,且蹤跡張氏族屬,輒指而戮之,幾無噍類焉。西鄉亦隨破,陳文豹等俱見殺。家玉至鐵岡,得姚金之,陳轂子等眾各千人,遂走十五嶺,複得羅同天,劉龍,李啟新等眾三千人。先是家玉遣兵攻龍門縣,克之。至是入龍門,進攻博羅,亦克之,並克連平長寧兩城,複振。攻惠州,三日不克,克歸善縣,還屯博羅。官軍攻之,家玉走歸龍門,募兵,旬日間得萬餘人。家玉幼好擊劍任俠,多結山澤之豪,故所至翕然,蹶而複起。至是分其眾,列龍虎犀象四營,進攻增城,入之。
十月,李成棟至增城,馬步萬餘。家玉分兵為三,倚深溪高崖以自固,大戰十日,力盡而敗。李成棟圍之數重,諸將請血戰潰圍出。家玉曰:\"矢盡砲烈,欲戰無具,將傷卒死,欲戰無人,天明俱受縛矣。大丈夫立天常,犯大難,事至己壞,烏用徘徊不決,以頸血濺敵手哉?\"因起遍拜諸將,自投野塘中以死;懷銀章一,篆曰''''正大光明'''',閩賜也。時年三十有三。清軍得其屍,集諸紳殮視之,李覺斯再拜賀曰:\"是已。某知其一齒缺,以銀鑲之,發長可二尺三寸,今果然,死無疑矣。\"蓋以為快雲。然家玉父兆龍,弟家珍仍為人所匿,覺斯不得蹤跡也。明年,以思恩侯陳邦傅,給事中李珍請,諡曰文烈。父封增城候,少保大學士,如家玉官,家珍蔭錦衣僉事。其先後從家玉而死者,為師林洊,從弟有光,有恒,及鄧棟材,韓如琰,楊光遠等數十人。粵中人又言:家玉常乘一黃馬,神駿趨捷,每臨陣,風沙慘淡,作勢怒鳴,以鼓士氣。及家玉死,馬亦自擲死溪水側雲。
陳邦彥,字岩野,順德人。乙酉間,以諸生走金陵,上政要三十二策,權奸沮不用。唐王得其策,讀而偉之。至閩,即家授監紀推官,而邦彥己登是科賢書;以蘇觀生薦,改兵部職方司主事,監廣西狼兵。至嶺,聞變,勸蘇觀生東保惠潮,不聽。會丁魁楚等已立永明王於肇慶;蘇觀生前與丁魁楚不睦,撤兵回至韶,使邦彥赴肇稱賀,且覘動靜也。丁魁楚聞蘇觀生兵回,恐見逼,挾王西走梧州。邦彥至梧,太妃垂簾南麵坐,永明王西向坐,丁魁楚侍;勞苦邦彥,即改授兵科給事中,令回慰蘇觀生,召之人輔。迨邦彥東歸,而蘇觀生已迎立唐王弟聿於廣州;邦彥不敢入,貽書蘇觀生報命,且勸其與丁魁楚並力,勿國中自鬥,貽漁人利也,蘇觀生不能從,竟構兵於三水縣。初戰,廣兵敗;再戰大同嶠,廣兵以海舟詐降,肇兵敗,邦彥遂去隱高明山中。未幾,清總兵李成棟破廣州,唐王弟聿,蘇觀生皆死。先是,總督萬元吉使族人萬年募兵於粵,得餘龍等千餘人,未行而贛州破;餘龍等無所歸,聚甘竹灘為盜,殘兵依附者至二萬餘人。肇慶總督朱治使監軍鄧研聰招之。既至,與督標兵不和,嘩而歸,鄧研聰與萬年俱死於亂。
第一章 蘇曼殊 雜文 (2) (1)
李成棟既陷廣州,丁亥春,進攻肇梧,俱克之,走朱治,殺丁魁楚,前驅至平樂府。邦彥聞之,扁舟入甘竹灘,說餘龍乘虛攻廣州,餘龍許之。邦彥亦於高明山起兵,與餘龍由海道入珠江,會城空虛;清巡撫佟養甲飛騎走桂林,召李成棟回,揚言便道徑取甘竹灘,餘龍等家屬所在,遂退回。於是陳子壯起九江,張家玉起東莞,霍師連等起花山,皆圍聚徒眾,與邦彥相應。邦彥寄張家玉書雲:\"成不成,天也。敵不敵,勢也。方今王師風鶴,桂林累卵,得牽製毋西,潯平之間,庶可完葺。是我致力於此,而收功於彼也。\"張家玉然之。邦彥複遣其門人馬應房與餘龍攻順德,複之。李成棟至順德,餘龍戰敗,馬應房被執,不屈,赴水死。馬應房即前鶴慶守馬義祥子也。四月,餘龍再戰於黃連江,亦敗死。邦彥乃棄高明,收餘眾數千人,別江門,下之。前者攻廣州,佟養甲得降人,知其謀出於邦彥,訪求其家所在,急捕之,獲其妾何氏,並子陳和尹,陳虞尹於肇慶,厚待之,為書以招邦彥。邦彥不複書,但判其楮尾曰:\"妾辱之,子殺之,身為死臣,義不私妻子也。\"佟養甲壯其為人,仍善養其妾與二子。
後郡紳李星一,舉人杜璜,以兵攻肇慶,始殺之。杜璜等戰不勝,亦死。七月,與陳子壯密約圍廣州。陳子壯先至,謀泄,內應者遇害,陳子壯欲引去;適邦彥兵至,因謂陳子壯曰:\"李成棟方攻張侍郎家玉於新安,聞省警,必乘舟急還。邦彥伏禺珠洲側,伺其至,以小舟從蘆葦中衝之。公以大艦遮其西,使不得去,克城在此舉矣。望青旗而朱斿者,吾師也。\"計定,李成棟果以戰艦數百,過禺珠洲,勢甚盛。邦彥小船少衝之,頗焚其數舟。李成棟引而西,邦彥尾之。會幕夜,陳子壯不能辨旗色,疑皆敵舟也。陳動,李成棟順風追之,遂大敗。邦彥欲歸攻城,城中已有備,乃疾引兵攻下三水,據胥江,與霍師連會。前湖南黃公輔,禦史連成璧等,亦攻下新會新寧。八月,清遠指揮白常燦,殺清知縣何甲,以迎邦彥;因橫江樹柵,絕嶺東餉道。李成棟還師擊清遠,霍師連以舟師遏李成棟,李成棟縱火燒師連舟,兵亂,破柵而入,霍師連戰死,邦彥,白常燦與太學生朱學熙嬰城守。時民兵起者數千家,惟邦彥一軍最強,常分出以救民兵之敗者。至是精銳盡喪,外無救者。逾日城陷,白常燦死,邦彥猶率數十人操兵戰,肩受三刃不死,走朱氏園。朱學熙已自縊堂中,邦彥哭拜畢,索筆題其壁曰:
無拳無勇,何餉何兵。
聯絡山海,喋血會城。
天命不佑,禍患是攖。
千秋而下,鑒此孤貞。
遂被執,總督佟養甲使醫來視創,邦彥卻之,饋食亦不食。在獄五日,惟慷慨賦詠,或投以紙,輒隨而滿。所傳有:
大造兮多艱,時哉不我與。
我後兮何之,我躬兮良苦。
之句。九月二十八日被磔死。監視者視其肝,肝忽躍起,擊監者麵,遂驚悸,數日而死。邦彥既敗,張家玉,陳子壯亦隨沒。逾年,得贈兵部侍郎。子陳恭尹,能以詩文世其業。
李元蔭者,榆林人,本姓賈,為李成棟養子,因冒姓李。成棟少時,從高傑為群盜,以勇決聞。及高傑封興平伯,成棟掛鎮徐將軍印,守徐州。高傑為許定國所殺,成棟以徐州降。曾故趙王由棟與黃蜚起太湖,成棟擒黃蜚,走趙王,授鬆江總兵。從定八閩,由漳州與巡撫佟養甲人惠潮,破廣州,執唐王與周、益、遼諸王,俱殺之,蘇觀生自縊,時丙戍十二月望日也。明年丁亥正月,成棟分兵取南韶,克肇慶。遣裨將楊大甫,張月取高廉雷三府,閻可義渡海取瓊州,自率兵向廣西,下梧州,攻平樂,先驅及桂林。會粵東義師競起,會城被圍,佟養甲遣人告急。成棟遂東回,往返攻擊,自春徂秋,始獲定;而西省之平梧以及海北高雷廉等城,俱複失,屢被責問。明年戊子春,江西金聲桓,王德仁反,密書約成棟;時佟養甲已授兩廣總督,成棟雖晉秩,例當受總督節製,自恃功高,恥為之下。王德仁圍贛州急,佟養甲趣成棟赴援。成棟與署布政使袁彭年等密議於三層樓,既定,語佟養甲曰:\"今出城數十步皆敵,安能遠行?計惟急改名號,以安人心耳。\"佟養甲愕然,莫可誰何。
成棟遂反正,遣使赴南寧,一時喜出望外;封成棟為惠國公,晉佟養甲為尚書襄平伯。佟養甲懼禍及,盡以所部授成棟。六月,成棟使其將羅成耀以黃金千兩,白金十萬,及彩舟楫,迎永明王於南寧;至肇慶,拜成棟翊明大將軍,以其子元蔭為錦衣都指揮,掌絲綸房事,擢袁彭年為左都禦史。先是廣東都司馬吉翔為錦衣,從永明王入武岡,因內閣員缺,得與票擬,圖富貴者爭趨之。其在南寧,陳邦傅駐兵潯江,上下倚以為重。因以其子陳曾禹為錦衣,比馬吉翔;而陳邦傅亦以複欽廉功,加封思恩侯矣。至是成棟封公,陳邦傅意不滿,乃亦晉陳邦傅為慶國公,並封其中軍胡執恭為武康伯。成棟聞之,亦為其下杜永和,閻可義,郝尚久,羅成耀,黃應傑,楊大福,張道瀛等七人請封,皆得伯爵;而元蔭亦得錦衣侍衛。元蔭修整大雅,喜與士大夫交。袁彭年素負時望,掌台綱;於是劉湘客,丁時魁,金堡,蒙正發等,皆與之善,持論侃侃,專以尊主權,別流品,斥幸授為事,遠近悉望而畏之,因有五虎之目。五虎者:袁虎頭,劉虎皮,丁虎爪,金虎牙,蒙虎矢也。冬十月,成棟攻贛州不克。
時清兵已至南昌,金聲桓召王德仁還救,贛州守禦已固。成棟至,總兵高進庫擊敗之,退避南康縣。十一月,佟養甲間使以聞,殺之。己醜正月,南昌破,金聲桓,王德仁俱死。二月,成棟兵敗於信豐,自斷後,披甲渡河,馬蹶,沉水死。贈寧夏王,諡武烈。五月,以杜永和為總督,守廣州;閻可義守南韶,未幾死,以羅成耀代之;加元蔭車騎將軍,封南陽伯,領兵宿衛。六月,楊大福為亂於梧州,元蔭召至,縊殺之。庚寅正月朔,清平南王尚可喜,嗣靖南王耿繼茂等至南雄,羅成耀自韶州潰歸。十四日,韶州破,永明王西走梧州,留元蔭與馬吉翔等守肇慶。羅成耀走高州為亂,元蔭以計殺之,人情恃以少安。初成棟父子方寵,陳邦傅居西,屢為金堡等所排,積怨刺骨。曾其下徐彪亦叛之,忠貞營李赤心等,又自湖南潰入粵,散處賓橫之間,陳邦傅不能製,威望日損。東事急,召之赴援,非其意也,顧欲藉以泄前憤。將至梧,群情洶洶。適西撫缺,眾議推劉湘客;兵部侍郎程源論其比黨,金堡等四人皆杖戍,惟袁彭年先以憂去,得免焉。陳邦傅抵三水,竟觀望不敢進。清兵薄會城,杜永和等與元蔭弟李建捷力戰禦之。杜永和等進為候,李建捷封安肅伯。
廣州城三麵臨水,成棟在時,複命築兩翼傅於江外,為炮台,水繞之。地險守固,攻圍十閱月,不能破。偏將範承恩謀內應,決炮台之水,清兵藉薪徑渡,遂得炮,返以內攻。十二月二日,城破,屠之。範承恩降,杜永和等由海道奔瓊州,元蔭弟李建捷奪圍至肇慶。陳邦傅等師俱潰於三水。隨聞桂林亦破,梧州君臣夜走,陳邦傅兵邀劫各官於藤江。明年春,元蔭在肇慶,其下亦多謀為變者;不得已,與弟李建捷俱奔南寧,伏地痛哭,哀動左右。會孫可望遣賀九義等將兵至,殺內閣嚴起恒等。元蔭忿甚,請出靈山,收高雷之兵,迎王入海。至欽州之防城,為土兵王勝堂所執,送靖南王,不屈,左右梃下。元蔭笑曰:\"鼎鑊不懼,何有於梃?\"又令作書招杜永和。元蔭笑曰:\"杜將軍繕兵窮海,差有丈夫氣,乃招之耶?\"王義之,使其故人往說之曰:\"將軍昔未受國恩耶?\"元蔭大慟曰:\"某昔不過帥府一親人耳,今爵通侯,司禁旅,狼狽被擒,計惟一死報國;豫讓不言之在前乎?吾父俟於九泉久矣。\"故人曰:\"李果將軍父耶?\"元蔭曰:\"歧陽,黔國,俱以養子自奮。子毋多言。\"遂與弟李建捷,及前鋒將李用朝俱被害,投屍海中。明年壬辰,瓊州破,杜永和等俱降。
陳子壯,南海人,年二十二,登萬曆已未科一甲第三名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天啟中,魏璫執柄,子壯父陳熙昌以給諫疏璫罪,廷杖謫戍。子壯亦以天啟甲子浙江鄉試錄誹謗黜。崇禎初起用,累官至禮部侍郎,糾唐藩不法。時議以宗室授文武官,又力言不可,忤旨下獄。尋遣戍。乙酉,起江南禮部尚書,複忤時相馬士英,罷歸。江南破,桂恭王方避亂寓梧州,子壯發檄遠近,言桂王神宗子,光宗弟,宜立。時唐王已立於閩,廣督丁魁楚以子壯人望也,集多官議之。子壯持前議益堅,海道湯來賀讓子壯曰:\"如公議,閩立一君,粵複立一君,內自為敵;蚌鷸即無死,誰為之漁人者?\"議遂寢。後丁魁楚以擒靖江王功,封平粵伯。湯來賀進江閩總督。以人望,亦召子壯入閣,辭不行。丙戍冬,桂王子由榔監國,子壯以前議,即其家拜大學士太子太保,兼兵部尚書,節製江廣閩楚軍務。會唐王弟聿至廣州自立,子壯未果行。十二月,清兵克廣州,唐王死。
明年春,大兵出廣西,前兵部侍郎張家玉,兵科給事中陳邦彥,及新會王興,高涼崔良檟,潮陽賴其肖等,前後聚眾,攻克各州縣。夏六月,子壯起於南海之九江村,與陳邦彥約攻會城。提督李成棟方東擊張家玉,會城空虛,故指揮楊可觀,楊景暉,及子壯婿前知州梁若衡等,結花山降盜三千人,謀陰召子壯,期以七月七日兵至,內外舉火應。子壯喜甚,先二日,率水軍薄城。諜者入郭被執,事露,楊可觀等皆死。子壯兵駐五羊驛,李已破張家玉兵於新安,趨歸擊敗之。子壯奔還九江村。前禦史麥而炫破高明,迎子壯人居之。十一月,李成棟入高明,子壯,麥而炫與前知縣朱實蓮俱被執。總督佟養甲置於館,厚享之。獄具,以犯旗示子壯曰:\"不處公極刑,則威不立。\"遂衣以赭袴,舁之遊城內外遍,更集諸降紳,燕飲聚觀,有奮足蹋子壯麵大唾罵者。臨刑,舉酒囑諸紳曰:\"畏否?\"諸人以頭搶地曰:\"敢不畏?\"左右皆掩口笑。子壯身被數十刀,呼太祖高皇帝、烈皇帝不絕口,與麥而炫等同日死於市。子陳上圖,亦在獲,以家僮伯卿請寸斬以贖主人之孤,得免死。戊子春,李成棟叛,子壯弟給事陳子升上書請恤,得贈番禺侯,諡文忠;子上圖,蔭錦衣衛指揮使。
明亡,屈大鈞遁跡為僧,薙其發,埋之羅浮黃龍洞中,並為《藏發塚銘》雲:翁山屈子,藏發於茲。四百山君,長嗬護之。又有《禿頌》一篇,文雲:吾友超然張子,行年三十,而發禿如薙,感而作頌。餘與張子生逢斯世,有發而不能保,月一薙之;無使其短而種種,長而披披,故張子以其禿為幸而頌之。嗟夫!禿也而猶可頌,然則餘未嚐禿也,乃餘之不幸矣;而亦為《禿頌》者何居?蓋亦頌張子之禿也雲爾。頌曰:發吾外物,生之何為?非馬何鬟?非牛何氂?生而乃禿,遺體非虧。行父誰噱?巨君誰訾?毀傷之罪,我今複罹,剝膚之痛,人皆患之。羨子之禿,不見刀錐,無煩髻結,不用辮垂。不毛之首,有如鼓槌。石亦有鬟,苔亦有衣,何子磽確,勾萌不滋?黑之與白,不見毫絲,摩頂滑滑,似沐膏脂。勝於生髴,白屑生皮,所少屋幘,覆此?。受之父母,未損毫厘。根本在肉,且勿生荑。留須異日,以村冠綏。方春而茁,方冬而萎,吾發卓爾,與時盛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