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 / 2)

南海的月亮雖然沒有特別動人的容貌,因為隻有它來陪著孤零的輪船走,所以船上很有些與它默契的人。夜深了,輕微的浪湧,比起人海中政爭匪掠的風潮舒適得多。在枕上的人安寧地聽著從船頭送來波浪的聲音,直如催眠的歌曲。統艙裏躺著、坐著的旅客還沒盡數睡著,有些還在點五更雞煮掛麵,有些躺在一邊燒鴉片,有些圍起來賭錢,幾個要到普陀朝山的和尚受不了這種人間濁氣,都上到艙麵找一個僻靜處所打坐去了,在石龍車站候車的那個老和尚也在裏頭。船上雖也可以入定,但他們不時也談一兩句話。從他們的談話裏,我們知道那老和尚又回到羅浮好些日子,為的是重新置備他的東西。

在那班和尚打坐的上一層甲板,便是大菜間客人的散步地方,藤椅上坐著宜姑,麟趾靠著舷邊望月,別的旅客大概已經睡著了。宜姑日來看見麟趾心神恍惚,老像有什麼事掛在心頭一般,在她以為是待她不錯;但她總是望著空間想,話也不願意多說一句。

\"妹妹,你心裏老像什麼事,不肯告訴我。你是不喜歡我們帶你到上海去麼?也許你想你的年紀大啦,該有一個伴了。若是如此,我們一定為你想法子。他的交遊很廣,麵子也夠,替你選擇的人準保不錯。\"宜姑破了沉寂,坐在麟趾背後這樣對她說。她心裏是想把麟趾認做妹妹,介紹給一個督軍的兒子當做一種政治釣餌,萬一不成,也可以借著她在上海活動。

麟趾很冷地說:\"我現在談不到那事情,你們待我很好,我很感激。但我老想著到上海時,順便到普陀去找找那個老師父,看他還在那裏不在,我現在心裏隻有他。\"

\"你準知道他便是你父親嗎?\"

\"不,我不過思疑他是。我不是說過那天他開了後門出去,沒聽見他回到屋裏的腳音嗎?我從前信他是死了,自從那天起教我希望他還在人間。假如我能找著他,我寧願把所有的珠寶給你換那所茅屋,我同他在那裏住一輩子。\"麟趾轉過頭來,帶著滿有希望的聲調對著宜姑。

\"那當然可以辦的到,不過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做這樣沒有把握的尋求。和尚們多半是假慈悲,老奸巨猾的不少;你若有意去求,若是有人知道你的來曆,冒充你父親,教你養他一輩子,那你不就上了當?幼年的事你準記得清楚麼?\"

\"我怎麼不記得?誰能瞞我?我的憑證老帶在身邊,誰能瞞得過我?\"她說時拿出她幾年來常在身邊的兩截帶指甲的指頭來,接著又說;\"這就是憑證。\"

\"你若是非去找他不可,我想你一定會過那飄泊的生活,萬一又遇見危險,後悔就晚了。現在的世界亂得很,何苦自己去找煩惱?\"

\"亂麼?你、我都見過亂,也嚐過亂的滋味,那倒沒有什麼,我的窮苦生活比你多過幾年,我受得了,你也許忘記了。你現在的地位不同,所以不這樣想。假若你同我換一換生活,你也許也會想去找你那耳聾的祖父罷。\"她沒有回答什麼,嘴裏漫應著:\"唔,唔。\"隨即站起來,說:\"我們睡去罷,不早了。明天一早起來看旭日,好不好?\"

\"你先去罷,我還要停一會兒才能睡咧。\"

宜姑伸伸懶腰,打了一個嗬欠,說聲\"明天見!別再胡思亂想了,妹妹,\"便自進去了。

她仍靠在舷邊,看月光映得船邊的浪花格外潔白,獨自無言,深深地呼吸著。

甲板底下那班打坐的和尚也打起盹來了。他們各自回到統艙裏去。下了扶梯,便躺著,那個老是用五更雞煮掛麵的客人,他雖已睡去,火仍是點著。一個和尚的袍角拂倒那放在上頭的鍋,幾乎燙著別人的腳。再前便是那抽鴉片的客人,手拿著煙槍,仰麵打鼾,煙燈可還未滅,黑甜的氣味繞繚四圍,鬥紙牌的還在鬥著,談話的人可少了。

月也回去了,這時隻剩下浪吼輪動的聲音。

宜姑果然一清早便起來看海天旭日,麟趾卻仍在睡鄉裏,報時的鍾打了六下,甲板上下早已洗得幹幹淨淨。統艙的客人先後上來盥漱,麟趾也披著寢衣出來,坐在舷邊的漆椅上,在桅梯邊洗臉的和尚們牽引了她的視線。她看見那天在石龍車站相遇的那個老師父,喜歡得直要跳下去叫他。正要走下去,宜姑忽然在背後叫她,說:\"妹妹,你還沒穿衣服咧。快吃早點了,還不去梳洗?\"